73 玉玦公子玉无颜(1 / 1)
晚上,夜深人静安睡时,黔香阁也尽数熄了灯火。沂水室内,两张榻上睡的人呼吸均匀低沉,屋外不知何处飘来潇潇笛声,幽静空灵,仿佛不属于人间的乐章。
一人从榻上翻身而起,穿好鞋,披上衣服,出门关门,一系列动作没有丝毫声息。
一头黑发垂落满肩,颀长的身影于地上再被月辉拉长,他慢悠悠地朝着笛声而去,衣袂拢着风,人行如卷云踏雾而去。
他明明走得慢悠悠的模样,却速度极快,没有多久便到了笛声奏起之处。
那烟色湖边,一人依着桃花树,一树的花落稀疏,他一身白衣,身形清瘦,侧颜冰冷,手中玉笛呈清透的白色,像是冰魄所结。
木千青在那人三尺开外停下,不能靠近,问道:“玉玦公子何故到此?”
“她为何不认我?”
这人的声音冷得像寒冰上的那一层冷气飘入人的耳朵,瞬间可让人心脏冻结而亡。
月色朦胧,木千青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玉玦公子与她已多年未见。”言下之意便是,没认出来很正常。
但是若是搁别人那儿,一个长得大众,气质普通的人来说,可能很正常。但是搁他这里,却是任谁听着都觉得是在胡诌。
玉玦公子玉无颜虽然甚少出世,不明白世人之间的复杂心思,但是人却不是笨的。他明白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也明白要让一个人忘记他这样特别的人,并不是一句“多年未见”便可解释的。
短笛骤然出手,快得让人觉得眼前只是一道冷光而过,那短笛带着比刀还锐的戾气直朝木千青而去,正面看来的那张脸,若是有另外的人瞧见必定惊恐地仿佛看见了鬼怪。
因为这个白衣人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极白甚至乎透明的肌肤,发色却是极黑的,整个人透着股不详的冷气。
木千青一侧身,躲过了那催断人骨的一击,闪身一旁,鬼魅一样的身形。他轻皱眉宇,冷下了声道:“渊谷老人应该嘱咐过你不得动武。”
这个人一旦动起武来,从来没有手下留情之说,因为他仿佛天生缺乏感触,不是说他不知痛不知喜怒,只是对于这些都天生迟缓。
于是,一旦他动起武来,便不会去考虑别人的实力,从来全力以赴。而这天下能从他手上过得十招的人,少之又少,能够旗鼓相当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所幸今日是木千青,若是旁人,恐怕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
死。
玉无颜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更凶厉了手中的动作,招招夺命,根本不像是逼问,而是明明白白地要木千青的命。
其实,他应该还有很多问题,不应该只有一个“她为什么不认我”。
为什么木千青会与她如此亲密,为什么她如今一身布衣男装,为什么明明应该在皇宫的人却住在一个青楼里?
这些问题若是常人必定会问,只是玉无颜终究不是常人,他没什么耐性,当第一个问题问出,得到木千青的欺瞒后,他就觉得这个人的话不可信。
既然不可信,留之何用,杀了他,再去问空桐好了。若是真如他所料失忆了,他再带她回棋盘山,找师父为她治疗。
这便是玉无颜,从来不喜欢复杂的事情,讨厌世人的那一套虚虚实实,总是用最简单有效虽说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
而往往,效果极佳,尤其对于心思深沉、城府极深的人而言。
“她失忆了,我用了奈何。”不能再与玉无颜这么打下去,再这么下去,他们二人必定两败俱伤。
再次躲过那如同冷光的短笛朝向面门的凶恶一击,木千青知道只有说出实情,玉无颜才会停下来,才有可能听他一言。
果然,短笛在木千青颈前一寸停下,那双幽绿的眸诡秘地抬起,望去木千青微凝眉宇的脸上,似乎在判断他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
短笛收回,玉无颜站得仿若一座玉山,遗世而独立。他没有任何表情地面对着木千青,冷冰冰地问:“为何?”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你当知道我不会害……”
“长话短说。”玉无颜没有放过他的仁慈,他从来不知道仁慈为何物,退一步,妥协是什么。
木千青无奈一叹,今日在求名楼中看见他的时候,他便知道会是这样无奈的结果。玉无颜不比当初的乐少寒,他根本不知道人情冷暖,也不管人世的尔虞我诈。他只认定自己心中的真相,只认定自己认可的人。
公仪空桐师从渊古老人,是玉无颜最小的师妹,二人相见不多,可是玉无颜认定空桐是他师门中人,便不容任何人欺负了去。
虽然人冷,却是个极度护短的。
“四年前,睿景帝并非死于火海,而是死在睿风帝手中。空桐逃脱后去往陵南求兵未果,欲北上塞外借兵被我阻止。我深知她不会妥协,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让她暂时失去记忆,先保她性命。”
“为何带她回北襄?”玉无颜冰冷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或许不明白木千青为何阻止空桐塞外借兵,但是他明白照木千青所言,空桐如今处境危险,睿风帝必不会放弃搜索空桐。
那么北襄城,天子脚下其实是极度危险的地方。
“因为她的心愿是报仇。”木千青落下睫羽,阴霾又落在眼下,月辉疏漠跳跃在他睫羽尖儿上,仿佛精灵在安抚一个受伤孤寞的人。
玉无颜静默地看着木千青好半响。他其实早识木千青这个人,木千青的母亲生前时常与渊谷老人来往,如同莫逆之交,算是他玉无颜的一个前辈。
他虽性格冷漠,木千青也是个清冷的人,二人从未认真对话过,却也知晓对方秉性。他知道木千青不是个有歹心的人,可他不知道木千青对空桐是怎样的心思。
最重要的是,木千青为何要帮空桐,他不是应该帮着捉拿空桐的人吗?
木千青似乎看出了玉无颜为何犹豫,随即抬眸认真地说:“母亲死后,我在世间便再无亲人。对于空桐,我、我爱慕她许久。”
玉无颜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没必要在意木千青在这世间还有什么亲人,他只知道木千青这番话说的是真心话。
他没有害空桐的心便够了,至于空桐日后与他是何种因缘,这不是他会管的事。他这次下山,也是因师父渊谷老人之命,寻到空桐问如今情况。
四年来,空桐都没有回棋盘山拜见师父,这实在让渊谷老人有些奇怪,又甚是担忧。
“她日后的安危,你可能确保?”若是不能,他还是将空桐带回棋盘山好了,免得日后师父不见了幺徒又要他下山来寻。
“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让她受一点伤害。”木千青果断地回答。
玉无颜认真地打量了木千青一番,仿佛在考虑木千青能不能保证不死,若是不能,也就是说空桐还是会受到伤害,那他还是提早将空桐带回去吧。
就方才那一番交手,他知道木千青的武艺与他不相上下,所以在武力方面不用担忧。而智力方面,似乎空桐自己就挺聪明的,师父常常这么说。
于是,江湖中甚少出现,却总是流传着他的传说的玉玦公子经过这么简单的一番思虑,觉得木千青不是那么容易死的,那么空桐的安危应该是有保障的。
于是,玉无颜冷着一张冰脸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
烟色湖畔,忽然从黑暗处出来一个人,男子,不知年纪,身高较之玉无颜少矮一分,见自家公子走了,也悠悠地跟在玉无颜身后离开。
木千青站在原处,青丝微乱,看着那离开的背影,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时间回到木千青刚刚离开黔香阁时,沂水室门扉关上后,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另一张床上的人也幽幽睁开了眼,眼眸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宫一闲散地坐起来,锦被还半盖在身上,她没有掀开,就这么沉默地转头看去另一张床,其上本该有一人熟睡,此刻却空空如也。
她视线一偏,便瞧见了距离床不远的地方落了一块东西,色泽剔透,晕着暖色。宫一起身,赤足走去,将那块东西捡起来。
回纹,富贵不断头,由女子送给男子,更是象征着情意绵绵,长长久久之意。她今日在猜灯谜处一眼便瞧见了它,一眼便想要拿下送给木千青。
宫一走去窗口,推开了窗扉,依着窗棂俯视下方寂静无人的空街。手中摸着玉佩上的纹路,抿着唇,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忧愁由何而起。
她一直都知道哥哥有事满着她,她也一直都相信哥哥不是有意隐瞒,是为了她好,为了她的平安。可是自来到北襄城,一切都让她再也不能如过去一样什么都忍耐下来。
不去过问,不去猜测,不去不相信。
她很想信他,可是……
可是她已经忍不住不去探究,探究木千青为何要她做官,为何将她推向政权中心,为何自己又要留在青楼之中。
她脑中其实已经有一个约莫成型的猜测,结合所有的细节,仿佛都能镶入融合。
那个猜测是,她的父母亲人死于睿风帝手,她幸免于难,被木千青所救。木千青知晓原由,想让她亲自报仇,所以为她铺路,让她参与采诗大会,取捷径走上仕途,谋求重职,司机报复睿风帝。
可是这便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谋逆之路,若是猜测为真,那么她的父母亲人将是已怎样残忍的模样死于睿风帝之手,才会让她这么恨,就算失忆了也忘不了恨意。
才会让木千青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亲手将她送上这条路。
宫一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快要爆发的苦闷压回心中。她再睁开眸后,关上了窗扉,将玉佩放在了桌上,重新躺会床上。
当作这一晚自己从未醒过。
而宫一不知道的是,当她窗扉关上的刹那,一人出现在了下方路的尽头。
深夜访友的人,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