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饮茶(1 / 1)
深夜的雪在天明以后越下越大,却不是急雪,像鹅毛般大的雪花悠悠地飘着,直到午间方停。
德音醒来的时候,谢修齐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用过午饭,外面出太阳了,天上云厚且多,时不时要阴一会儿。
有佣人过来请德音,说是孟老爷子叫她去赏雪品茶,就在内湖边上。
到了才知道一共就三个人,德音,孟老爷子,再加一个孟怀信。
引经据典,说了许多古事,德音和阿宝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受教。
又喝了三泡茶,才算完成任务。
到底年纪大了,老爷子受不住雪后的寒气,遗憾回屋。
阿宝还小也怕冻着,一并跟着回去了。
剩下德音一个人,舍不得绝佳的氛围,叫人搬了躺椅和厚毛毯,打算赏雪然后补眠。
雪停以后空气干净而清凉,新雪覆盖了湖面周围的所有地方,只余一面碧色的湖泊。
积雪吸收掉了很多杂音,最大的声音不过是溪水潺湲,涓涓流过。西苑内湖的水是活水,引自清溪镇附近的般若岭。
从北方飞来的候鸟在湖边的林木间筑了巢,午间寂寂,人声俱绝,只流水声,积雪因融化而从枝叶间掉落的声音,偶尔,还有寒鸟的几声啁啾。
德音越睡越冷,可又贪恋被体温捂热的毯子和脚下踩着的汤婆子,只得把毛毯裹紧一些,能挺一时是一时。
快要与周公相遇,半睡半醒之际,耳边传来了轻响,那是人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声音,蓬松绵软的新雪被压实,吱——吱的声音。
“我能在这儿坐会儿么?”
德音听到有些熟悉的女子声音,清醒过来,是顾湘。
“坐吧,有水有茶,也有景,好时候”,即使心里不欢迎她,可德音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她没什么理由不让顾湘坐下来。
何况,顾湘很明显就是来找她的。
德音掀开裹在身上的毛毯,凉意瞬间扑面而来,眼睛也有些花,冬日的阳光苍白却灼目晃眼。
把桌上紫砂壶里的残茶倒掉,从茶叶罐子里捏起一小戳茶叶放了进去,又从红泥炉子上拿起铜茶壶,抬手悬壶,滚烫地开水浇进壶地,茶叶与沸水相合,陡然间便有香气四溢,直冲耳目口鼻。
德音深嗅一口,对着顾湘说道“泡茶用的是般若岭上的山泉水,我也不懂这个,牛饮而已。老爷子刚刚还叹如今空气不好,不能取雪烹茶,实在是风雅。”
顾湘今日穿得依旧不多,坐在一旁的躺椅上却没有丝毫的畏寒之态,圆领薄线裙子,原来的短发早已长长,松松地梳了圆髻,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颈子,仪态甚美。
“ ‘试将梁苑雪,煎动建溪春’,孟爷爷很久以前让我和修齐背过这个。”,言语间颇有些怀念的意思。
把铜壶放在一边,看看只能发出微弱粉红色火光的陶炉,德音用铁钳子拨了拨已经呈现粉末状的碳灰,夹了两块新木炭进去。
又从脚边的竹篓里捡了两个大小适中的红薯埋了进去。
做完这些,才把铜壶搁回到炉子上。
手上动作不断,话音也未停,“我是实在不懂这些,除了拍戏需要,等闲不愿看书,看也只看些好动的,之乎者也,诗词章句,看了就困。”
“谁不是呢,以前在何园,我最怕孟爷爷考我,后来,倒是没这个机会了。”,顾湘说起后半句,语带寂寥和惆怅。
“老爷子性子有些决绝,年轻时尚要顾忌人情往来,年纪大了难免要任性些。”,德音知道孟老爷子不让顾湘进门,可最后她照样进来了,可见,以前多半就是气话,后来顾湘怕也是不曾再来,也没机会验证,倒是让气话成了规矩。
“你不怕我?”,顾湘看看面前人的一张俏脸,带着睡眼惺忪,好梦初醒时的潮红色,平白多了两分媚色,突然问道。
“为什么要怕?”,德音波澜不惊地反问道。
“瑶瑶的遭遇不让你心惊?”
“你还是叫她程瑶吧,你做了那样的事,还能叫她‘瑶瑶’,这样才叫我心惊。”
“你果然知道了,修齐他跟你讲的?”
德音听了这话有些奇怪,顾湘居然不知道她叫人去查瑶瑶的事情了,这可与她在德音心中的形象不大一致,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她的药,对于瑶瑶这样的□□,她难道不应该更清楚明白么?
但德音也犯不着自己给自己找事,告诉顾湘,是她自己找人调查的,为此还差点害了人家。
所以,德音点点头,表示是顾湘猜的那样。
见德音的动作,顾湘了然,“他还真是什么都说,也是,都带你到何园来见人了,又有什么不可以讲的。”,话是这样说,可德音没听出顾湘的嫉妒,她只是说,看起来并不在意。
“我还是觉得你会怕我。知道了这种事,你难道不怕?”,顾湘玩味道。
“你问我怕不怕之前,我是觉得你挺厉害的。可你问我怕不怕的时候,我不怕了,顾小姐你在心虚。”,德音的确降低了她对顾湘的防备程度,顾湘似乎没有她设想中那样的有手段。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顾湘听了德音的话,有些好奇,好奇这个“情敌”是怎么看她的。
“人这种生物,真是很奇怪的综合体。善恶就在一念之间,明明平时挺好的人,也能一怒杀人,甚至比临时起意更可怖。
可等做完了恶事,不见得日后还会做坏事,要是旁人不知道她做过那样的事,反倒觉得她从来都是个好人。
做了坏事的人自己也奇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继续做坏事的,也有不再犯的。顾小姐你,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所以你不见得有勇气再来一次,也因为这个,你需要那之前的人和事来威胁我,让我感到恐惧。”
“我就是没有好意,天生坏种。你知道为什么孟爷爷不让我进何园么?”,顾湘试图挑动德音的好奇心。
德音对此无动于衷,茶泡好了,她给两人的杯子斟上了茶,水汽袅袅。
顾湘自讨没趣,只得继续往下讲“因为我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谢修齐送了我只兔子,他那时候很傻的,以为我有只宠物养着就能开心起来了。
我不喜欢那只兔子,它不爱动弹,每天不吃东西的时候,就眯着眼打盹,不理人,偶尔睁开眼睛,又是红色的。
我不喜欢那只兔子,所以我就把它扔到湖里面去了,当着他和孟爷爷的面扔的。
因为这个,孟爷爷说我是天生的坏心,不叫我再来,怕污了何园的地方。
可他们孟家又有几个人能干净起来呢?
我不过杀只兔子,他们不见得没杀过人。”
“无知无觉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德音随意附和,她能听出顾湘没说尽实话,还在一些地方故意夸大她自己的暴虐和恣肆。
顾湘做这件事最让恐惧的不是她的行为,而是行为背后的东西,因为不喜欢所以就要毁掉,而且坦坦荡荡,连隐藏都不要。
“我知道那样做不好,我自己觉得可以杀死那只兔子,可别人不会,他们会觉得吃惊,恐惧,认为我不正常。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会为兔子感到愧疚。
别的人很奇怪的,他们自己吃兔肉,却指责我杀兔子。
把兔子扔进湖里,和拿把刀宰了它来吃,后者不是更残忍么?”,顾湘继续说道,她眨了眨,眼神清纯而无辜。
“对瑶瑶也是这样么?一只反正无论怎样都会死的兔子。”
“不,瑶瑶和兔子不一样,程瑶,她真的是我很喜欢的朋友。她让你知道世界上有人可以活的干净,快乐,幸福。”,顾湘摇摇头,习惯性地叫“瑶瑶”。
“可你把重金属放进了她的饮料里,不止一次。”
“像你说的,一念恶则生,我到现在还会做噩梦。梦见她没有神志不清,指着我的脸说,饮料是她给我的。梦见谢修齐像只愤怒的狮子,他问我是不是我下的毒,把我的头往茶几上撞,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我爸活着的时候都没打过我,你看,疤还在呢。缝了三针,医生说差点毁容。”,说些,顾湘把头凑过来,让德音看她的额角,有淡淡的疤痕在,短短的歪曲的粉白色细痕。
“我挺后悔的,如果没有对瑶瑶做那种事,也许我和谢修齐,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顾湘摇摇头,似乎觉得自己的假设有些可笑。
“可是我做不到啊,德音,他应该是这么叫你的吧。
我做不到,我还在怨,他欠我的,要用一辈子来还。”,不等德音接话,顾湘看着茫茫雪色,幽幽地说道。
“这些事我不好奇,也不关心,说给我听又有什么用?”,德音说罢,低头饮茶。
“因为我对你有怨,怨比恨可怜,恨有股气力在,大不了玉石俱焚。可怨,就孱弱多了,不甘心不放手,像鬼魂一样,六哥他,大概很烦。”
“佛家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顾小姐,你是怨我让你爱别离,还是恨我使你求不得?”
“修齐他大概不曾爱过我,所以,我是求不得。”
“瑶瑶求得了么?”
“我做了那事之后才发现,她还不如我。”,顾湘苦笑道。
“如果没有我,你能求得么?”,德音把毯子披在肩上,起风了,有些凉。
顾湘对温度的变化没有反应,依旧看着孤绝的湖面,说道“不能,人像植物,也是趋光的。我和他,命不好,生在暗里。我死了心,要愈发暗下去了,可他不行,他试着要挣扎。第一次是瑶瑶,第二次,是你。”
“我?我自己都在黑暗里向着光源爬,一个弄不好就要滑下去,哪里算是光?”,德音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哪里救得了别人?自渡都难,何况渡人。
“江小姐,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修齐的性子,我们两个都明白。对着外人,他杀伐决断,风神秀彻,可对着放在心上的人,说句不好听的,怯懦无为。”,顾湘今天很清醒,她喜欢冬天,最讨厌春天,可是春天还是要来,一年又一年。
“是不是这样又如何?他于我有情,于你也有情,如何抉择在他,不在咱们两个。”
“也是。”,顾湘同意这句话,“今天我只是想找你聊聊,没想到会说这么多。天冷,我状态会好一点,谢谢你的茶,打扰了。”
说罢,顾湘起身离开。
德音把自己又裹回毛毯里去,心里多了不少疑问。
看顾湘今天的这个样子,德音实在不觉得她能有本事换了自己的药。
而且,顾湘完全不像个疯子,她冷静而理智。
碳火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德音再无睡意,掀开毯子,去看埋在火里的红薯,还有些硬,记不得。
有风吹来,把天上的云也吹了过来,太阳被遮住了,天色变成了铅灰,气温陡降,德音觉得真的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