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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许女士下榻的酒店严峻生控股百分之六十,因此很容易就从前台那里拿到了备用房卡。

接到电话听那边的人跟他说,他母亲这次麻烦大了时,他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几分讽刺。

——他怎么会蠢到以为她会有所悔改?

当他推开房门,站在玄关处,还没看到里面的人,就听到了争执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静静地听着他们上演这出自以为没人知晓的闹剧。

他想,等他们吵出个结果再进去也不是不可以。

“出去!”是许女士的声音,她听起来相当激动,“这里不欢迎你们!”

“不需要你欢迎我。”另一位女主角像是在笑,轻言细语说着刻薄的话,“你的不知廉耻真令我叹为观止。第几个了?有胆子勾引有妇之夫,没胆子面对现实?”

“你给我放尊重点!”

许女士气结,可她词汇贫乏,翻来覆去就是“出去”“闭嘴”这几句话。

谢荣在旁边试着缓和两个女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闭嘴!”罗太太厉声呵斥他,转头继续对着许静云冷嘲热讽,“都说事不过三,你自己数数,几次了,你怎么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跟已婚男人上床就这么爽吗?”

“还记得你的第一任丈夫吗?严默存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你居然在他病成那样的时候出轨离婚,你这女人,太歹毒了吧?”

占据了优势后,罗太太立马乘胜追击。

“怪不得别人要说□□无情。”

“你不要提……呃,啊。”

提起自己的前夫,许女士终于想起要开口辩驳,可说出口的却只有压抑的痛呼。

她发出剧烈的喘息,慢慢弓起身子,将整个人缩成一团。整个过程中,她的手一直死死捂着自己的小腹,用力到手指发白,连指甲深深嵌了进去都不知道。

“静……许小姐,你,你怎么了?还有,阿之你……你少说两句吧,反正都是我不对,你有什么冲我来!”

默不作声的谢先生察觉事态不对,拦在许静云和罗阿之的中间,难得强硬地把她们分开。

“别装死!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

谢先生不说话还好,一开口罗太太更加愤怒。她似乎想要站起来,揪住蜷缩的许女士摇晃,好拆穿她装柔弱的小把戏。

“流血了,她在出血啊!……我还是叫救护车吧,出人命好像不太好,阿之,人命关天啊。”

当她碰到许静云的一瞬间,谢荣就看清了沙发上那一摊深色的痕迹是什么,他惊惶地冲气头上的妻子喊着:“别动她,她在出血,救护车,120……”

人一出事,罗太太显然也慌了,但是看到丈夫这副紧张的模样,胸口又是一团火焰烧起来,将她的理智摧毁殆尽。

“放下电话!”她声音颤抖,道,“我不管,你也不许管,我们走,她和她肚子里的孽种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你是谁,你来干什么?你们酒店就这么服务的?”

“严总……”

拎着手袋往外冲的罗太太撞在听完了全程的严峻生身上,愤怒地抬头想要斥责这位“不速之客”。

话刚出口,跟出来的谢先生就认出了他是谁。他不安地看看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郁的严峻生,又看看被他们丢在客厅里、正在出血的许静云,做了个可能最能挽回一切的举动:他重新拿出电话,额头冒汗地拨通了120,惶恐地和那边说明地点、楼层,以及病人的大致状况。

“……宫外孕?”

恍若未闻的严峻生弯下腰替罗太太捡起手袋。

即使再如何迟钝,罗太太也该认出这位是谁了。

“罗太太,我代替她向您道歉。但是我不能不管,因为她再怎么样也是我母亲,希望您能理解。”

严峻生轻声说,然后接过了谢荣手里的电话,听完了那些他不方便听的、相对隐私的话题。

“你们是怀疑她宫外孕吗?那在你们来以前,我要做些什么?”

最终还是叫来了救护车。

即使再怎么不请愿,罗太太和谢先生也还是留下来搭了把手,帮严峻生按电话那边医生的嘱咐将陷入休克的许女士按照头下腿上的姿势摆好。

等待救护车到的几十分钟里,严峻生连自己手上沾到的血都忘了擦,平静地注视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是看不过去的罗太太递了一方手帕给他。

他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半凝结的血渍,垂着眼看自己还留着淡褐色痕迹的掌心。

“我会把她带回去,保证她不会再和您先生有任何接触。”

“严总,你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懦弱的谢荣想了半天,出口的却是这一句,换来了妻子一声嘲讽的冷哼。

“敢做不敢当。”

“也许吧。”

并不想和他多做纠缠的严峻生摇摇头示意这个一会再谈,反倒把注意力转向了仍在强撑着凶恶模样的罗太太那里。

“我真的,很抱歉,是我没有约束好她。”

“不不不,这哪里是你的错,你这孩子……唉。”

他是严默存的儿子,罗太太撑不下去,难过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也不容易。”

时间伴随着昏迷人的生气流逝,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头有点晕,楼下传来的救护车警铃声,对在场几个人来说无外乎天籁。

严峻生看着医生和护士将她放到担架上,站起来,跟着医疗人员的脚步往外走。这个过程中,罗太太和她丈夫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不知道,也不怎么在意。

他们来到救护车上,医生迅速地往她血管里打了一针药水,开始做初期的应急处理。

“我都替你还了那么多,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坐在一旁家属席上的严峻生疲惫地将脸埋进掌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呢喃。

已经痛到休克的人面上罩着氧气罩,全然不知道醒着的人的痛苦。

第二十六章

刚接手公司那段时间,严峻生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忙。

他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前给他留了份名单,上面写满了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他需要注意,哪些人一定要打压。但就算写得这么明白,实施起来难度也不是一点半点。

后来严峻生回忆起来,那个时候的他就像深陷泥沼之中,每走一步都要万般忖度,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总,前台那边说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

听到过来传话的秘书这样说,他的助理先不悦地皱眉。

“要是每个人都能这样见到严总,你说公司规矩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说他认识严总母亲,还说他姓殷。”

即使这几年风头已经过去,严总的母亲依旧是不能说的禁忌。

“没预约不见,告诉他……”

助理还想拒绝,严峻生制止了他。

“让他上来吧。”

后来他回想起他和殷念的第一次会面,就是在他办公室旁的小会客室里。

见到殷念的一瞬间严峻生就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牛仔裤,机车外套,还有染成亚麻色的头发。青年就像一团野火,眼睛里充满可怕的热情。

但同样是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这份热情并不属于他。

殷念从他这里拿走的,远比他自己能给的要多。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当然是有正经事。”

“说正事,我的时间比较紧。”

听到他这么说,年轻人笑了下,像是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东西一般。

“日理万机的大老板们啊。”他摇摇头,却并不像紧张或是害怕,“我来找你借钱。”

“借钱?为什么?”

“你妈害我爸爸丢了工作,我现在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的来找你。”

大学教授确实是个需要风评的职业。当初许静云出轨的事爆出来,几个好事之人便顺藤摸瓜找到了那个大学教授,导致他被校方开除。

“你叫什么?”严峻生十指交叠,缓慢又仔细地重新打量他,“来借钱总不能连自我介绍都不做吧。”

“你问我?”青年指指自己,露出个无所谓的笑容,“我叫殷念。”

救护车一路没停,呼啸着开往医院。

到医院后,趁着病人在做术前准备工作的间隙,医生拿着手术确认单过来找家属签字。

因为当中有一份终止妊娠协议书,医生委婉地询问许女士的配偶是哪位,而那位又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

严峻生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选择了如实回答。

不管他母亲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孩子的生理学父亲是谢荣还是小她一轮的外籍男友Etienne,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严总,有些话我知道说出来不太好,但是您……做好准备。”

一起送到严峻生手中的,还有一纸病危通知书。

高龄产妇意外流产本身便足够凶险,加上又是异位妊娠,抢救途中许女士的血压就骤降,几次陷入休克,现在推入手术室,情况更加不容乐观。按医师的话来说,病人随时有可能在手术台上突发腹腔大出血导致不治身亡,希望家属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听天由命。”

病人推进手术室前,严峻生匆匆看了一眼她在氧气罩下的面孔。

皮肤松弛,皱纹深刻,五官因为失血和剧痛扭曲着,和他记忆里那个美丽、任性、又无比冷酷的女人判若两人。

他骤然惊觉,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深夜的医院除了值班的护士外没什么人,手术室上红色的灯光亮着,里面的人生死未卜,仿佛随时都会有个人走出来,沉痛地告诉他,我们已经尽力了。

严峻生在病房里等手术结果,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浅层次的睡眠。

灯没有关,他睡得不怎么踏实,虚浮的梦境一个套一个。

梦里反复出现一个人的脸,他就算闭上眼也知道是谁。

“我叫殷念。”

即使知道婚内出轨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但在某种赎罪心理的促使下,他承担了殷念出国留学的全部开支,甚至连借条都没有让他写一张。

“严峻生,你太自私了。”

一直他们决裂,殷念都认为他们间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而他也没有力气去和他解释,一段牢固可靠的关系并不是一个肆无忌惮地索取,另一个毫无底线地给予。

某种意义上,殷念和他母亲是同一种人,需要爱,却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

日光灯管苍白的光芒锐利得刺眼,他醒过来后看时钟上的数字,发现才过去了三十分钟不到。他的头很痛,按着太阳穴慢慢从床上撑起身子,不用看就知道脸色肯定很糟。

他已有好几年没有想起过殷念,久到他都以为自己真的忘了这个人。

有的人情与爱,不过是为了榨干他心头最后一滴热血的理由与借口。

无论过去他多么深地爱过这个人,从他背着自己和人结婚的一刻起他就不再爱了。

从许静云被推进手术室到现在过去了一个多钟头,手术结果还是没有出来。不过相对的,也没人过来让他去见她最后一面。

某一瞬间,严峻生想,她就算真的在手术台上没有挺过去,会到她的葬礼上为她流泪的有几个人?

他会吗?

——可能不会吧。

他来的时候给自己的助理去了电话,说自己星期一可能不去公司,如果有小事他可以代为解决,大事再通知他。他的助理就算被从睡梦中喊醒也没有问为什么,平静地接受了他这样的安排。

后半夜是一天最为黑暗的时刻,也是大多数人都在酣眠的时刻。再睡不着的严峻生忖度了很久,还是选择给赵桥发了信息。

“我不应该那样和你说话,很抱歉。”

听到自己母亲的名字被从赵桥嘴里说出来,他的心底升起一种克制不住的暴戾。但不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在赵桥身上发泄自己对母亲的怨怼与不满。他从很久以前就该明白,肆意用自己的负面情感去伤害其他人是一种多么卑劣的事,就像那个人一样。

等到赵桥用平静的目光和他对视,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乎赵桥的喜怒哀乐的。

他不愿意赵桥难过,更不愿意就这样断掉两人的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赵桥都没有给他回应。他想赵桥应该是睡了,毕竟都这么晚,忙了一天的赵桥早就该睡下,而不是等他这样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道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通知他手术结果。

他一时不察,被敲门声惊了一跳。

“严先生,目前来看手术很成功,病人转到加护病房,看48小时内有没有术后不良反应。”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他并没有喜悦抑或悲伤,连松一口气都没有。

他甚至大逆不道地觉得,她活着还是死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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