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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赵桥第二次见到周晟是在星期二下午。
前一天晚上周晟突然打电话过来约他一同看摄影展，无事可做的他欣然应允。
有赵时明的监督，他这几天作息无比规律，气色比刚回来那会好得多。见面周晟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再同他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他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彻底恢复到了从前。
路上周晟专心开车，他则是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城市，但因为他大学去了别的省份，毕业又直接出国，沿路的许多建筑都变了样，看上去陌生至极。
周晟约他看的是位挺有名的自由摄影师的个人展，展馆包括两层楼，足见手笔之大。
赵桥等他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两人一起进了电梯，直奔十六楼的一号展厅。
因为是工作日，又非免费展览，冷清的展厅内只有寥寥几人，大都是大学生情侣模样。
周晟和赵桥看完了这边，想要往深处走，走到一半发现有对情侣正走廊的尽头动情接吻，姿态投入恍若无人。
差点就撞上去的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尴尬。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周晟摇头感慨，拉着赵桥换了个方向。
平心而论展厅布置得极好，不同主题的作品分在不同的区，再按照时间或空间顺序分布。光线和馆内温度都相当人性化，让观展人能有个安定舒适的心情。
而且最重要的是，赵桥喜欢这名摄影师的风格，没什么故弄玄虚的光影，都是些生活化的东西。比如这一区，拍的是勃艮第葡萄从开花到丰收时的场景，叙事性极好。春末，一穗穗不起眼的丝状花沐浴着一年中最好的阳光和雨露，然后在秋天结出成熟饱满的紫色葡萄。它们被紫红色皮肤的工人们从粗壮的藤蔓上剪下来，装在卡车上，一车车送往酒庄，酿造出当年的美酒，场面颇为壮观。
赵桥特地留意了一番摄影师本人的签名——一个潦草的殷字。
他们又看了几个区，有人物，也有山水，都各有长处。
不论他最初接到周晟邀请时心中有多吃惊，现在他都该感叹下不虚此行。
临到出馆时赵桥还是要问身边的周晟。
“怎么想着来看这个？”
在他的惯有印象里，周晟确实不像是喜欢这些的人，反倒是痴迷摄影的陈靖喜欢。
“陈靖送我的票，他这一周都在赶发行前的截稿日，不看就糟蹋了。”
这倒是在纸媒工作的文青陈靖会经历的事。赵桥想起陈靖专程去学摄影时的那个狂热劲头，心知这位姓殷的摄影师应该就是他的偶像。
“你不用上班吗？”
他们叙旧那天周晟就因为加班来晚了，看得出平时也很辛苦。
“我辞职了。”周晟说得无比随意，“天天加班不说，工作氛围还不好，我早就想跳槽了。”
“你觉得好就好。”
赵桥没有多想。从以前开始，周晟就是他们三个人中性子最不安定的那一个。不安定，而且跳脱，好在大多数重要事情上没失了稳重。
“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快走到门口，周晟指指他的口袋。
“你电话响了。”
经他这一提醒，赵桥才发现被自己调成振动的手机在振。
他拿出来看了眼名字，对周晟露出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那我去接个电话。”
“你接。我去把车开出来，你好了到正门口等我。”
几天前赵时明说他会替他约严峻生，而他答应的东西从不含糊。
“喂？”
“赵桥？”电话那头的人非常直白，“我是严峻生。”
“你好，严大哥。”
“我已经听你哥说过了。我们什么时候见？”
这确实是严峻生的风格，没有过多的寒暄，但也不至于令人感到怠慢。
“我没什么事，听你安排。”
展馆内外的温差有点明显，尚不适应的赵桥看了眼天，晴空万里，毒辣的日头晒得他有点晕。
“那就今天吧。”严峻生似乎在跟身边人说话，于是这边顿了下，“晚上六点半我让人来接你。”
“谢谢。”
“别这么见外。”
赵桥笑笑不说话。
从某方面来说，他们确实不该见外。
挂断电话后，他下楼去找周晟。周晟看起来等了没多久，脸上没什么不耐烦的痕迹。
“去哪？回你家还是？”
赵桥拉开门坐到他身边，顺便打开了车载音乐，听了十几秒发现是吵闹的摇滚乐，不顾周晟的眼神关掉。
“先回我家。”
“你家里现在肯定一派喜气洋洋对不对？”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哥要结婚的事了吗？”
话题转到赵时明的婚事上，周晟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赵桥小时候被赵时明管得严，连带他的一干朋友们都要面对赵时明的冷脸。
其中最怕赵时明的莫过于周晟，简直是老鼠见了猫的又惧又怕。等他长大后，却不知怎的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重与艳羡。
“你说说，你那个大嫂人怎么样？”
“你见过的，还是那位梁莘梁小姐。温柔美丽，大方开朗，我们一家都喜欢她。”
“啧，听你说的，怎么一股子醋味。”知道赵桥小时候黏他哥黏得紧的周晟嘲笑起他也不留情，“恋兄也有点限度。”
赵桥轻笑一声，摇头否认道：“我是可惜梁小姐，怎么就看上我哥这木头了。”
“她喜欢你哥，你哥喜欢她就好，别的管他那么多呢。”
周晟对赵桥的那些小心思一无所知，大大咧咧地说出了事实。
赵桥更知道，自己没权利去责怪任何人。
没有人有错，除了他。
如果要问赵时明有多喜欢梁莘，答案必定是就像老房子着火，无可救药。
赵桥到家喝了碗冰镇糖水，回房间上了会网，和几个还有联系的大学同学聊了聊未来的打算。
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严峻生的电话打了过来，让他准备好出门。
他走过两条街，到他们一早约好的地方，看到了电话里描述的那辆车。随着车窗缓缓落下，赵桥一眼见到后排坐了个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他坐到严峻生身边，男人的存在感令他刹那间浑身紧绷，随即又放松下来。
想必严峻生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扫了他一眼，不做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机踩下油门，窗外的景物飞速后移，起初赵桥还能认出些沿途的建筑，再往后就完全不认识了。他心中虽无不安，但总有好奇，于是求助身边唯一的严峻生。
“我们这是去哪？”
严峻生报了个地点，赵桥想他果然没去过。近几年，城市发展斗转星移，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和老旧的低矮建筑分别代表了城市的两个极端，中间的那道分界线却在不断的规划开发下暧昧不明起来。他们要去的就是个赵桥不在的几年里兴起的新兴商业街区。
这个点正是交通高峰期，各处拥堵不堪，等待红绿灯的时间都比他们真正行进的要长。赵桥不急，严峻生也不是会为此上火的人，于是车内的气氛还算轻松。
目的地是家装潢典雅、环境幽静的餐厅。严峻生估计是这里的常客，才刚进来就有专人带他们去早已备好的包厢，然后上了份天鹅绒封面的菜单让他们点菜。
“你哥让你带给我的东西呢？”
赵桥拿出一开始就妥帖保管的请柬递给严峻生。请柬一看便是用了心的：红底烫金，金线勾勒出大片象征喜庆与婚嫁的石榴花，精致且郑重。
严峻生接过来仔细看了，笔锋苍劲有力的小楷工整地写着所请何人、新人姓名和婚宴地点。他合上请柬细细收好，表示自己肯定会前往。
“都这么多年了。”
他似是感慨地说，赵桥也很赞同。
这么多年，赵时明和梁莘总算是定了下来。现在想想，有些东西还仿佛发生在昨日，那么的清晰，那么的……难以忘怀。
过了会侍者开始上餐。淮扬菜系主打的是精细和雅致，碟子里分量不多，却胜在花样繁多。
二人都恪守食不言的规矩，餐桌上一时安静下来。
赵桥尤其喜欢当中的一道青笋，不知主厨是如何处理的，格外的鲜嫩脆甜。
察觉到他喜欢，严峻生不动声色地让侍从又加了一份上来。
赵桥望着桌上的第二份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以为看透严峻生不近人情、控制欲过强的本质，却一次次见识了这个人冷淡外表下的体贴与纵容，矛盾得可怕。
餐后本着善始善终，严峻生让司机送他回去。
下车时，赵桥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坐在车里的严峻生。
车窗渐渐往上升，他只留下匆匆一瞥。黑暗中的严峻生平日里一丝不苟梳到脑后的头发垂下来几缕，稍稍挡住了他形状狭长的眼睛，令人看不清其中闪动的光芒。
这一瞬的严峻生远比赵桥接触了半晚上的他要真实。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确实更为亲近过。只是现在，赵桥不想重新踏入那条危险的边界线。
赵桥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因为没人，一楼的灯暗着。他没有急着开灯，只是在黑暗中静静站着，似乎是一整天下来疲惫至极，让他连动一下都无比困难。
突然楼梯处伴随光明出现了一道人影。赵桥吓了一跳，待他定下心神来看，发现是梁莘。
梁莘下楼到餐厅冰箱里取东西，也没想到会有个人，同样吃了一惊。
“梁姐。”
“阿桥，你回来了。”梁莘和他不算熟，礼节性地与他打招呼，“我来拿东西。”
她打开灯，灯光刺得赵桥不适地闭了下眼。
赵母极其喜欢这个儿媳妇，让阿姨炖了燕窝封好放在冰箱里，叮嘱她每日晚上要记得吃。
“梁姐，婚礼筹备得如何？”
平日里与他交流不多的梁莘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一切顺利，下午去又试了婚纱，设计师让我保持好身材。”
“你身材这么好，穿上婚纱一定很美。”
赵桥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梁莘也拿到了她要的东西，两人擦肩而过。
“阿桥。”她突然想起来点东西，停下脚步，无比诚恳地说，“我非常喜欢你去年送我的礼物，谢谢你。”
“没什么，我看适合你们就买了。”
他去年圣诞节寄回来的礼物，从他父母到几个亲近的朋友都有份。给赵时明的是一对袖扣，给梁莘的是一对耳环，放在一起一看就知是情侣款。赵时明某次和他通电话时说起梁莘喜欢这份礼物，只是没想到现在居然又被感谢了一次。
他都不知道自己随意挑选的东西竟然这么合她的心意。
等到梁莘上楼去，他看了她的背影几秒，眼神里充满了其他人没见过的挣扎和痛苦。
目前为止，他大哥的生活还是一片安宁，有最爱的人，有即将举行的婚礼，有未来将要诞生的儿女。
赵时明会比很多人都幸福。
哪怕是为了这个，他都不能太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