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另一是中国传统与西方传统的关系,
面对似乎在世界上占据主流地位的西方文化,一些人以国粹相
对抗,另一些人企图嫁接于其上。我觉得韩东对于这个问题的
看法也是单纯而深刻的。他的立足点是生命现实,每个人的生
命都是具有开放性和无限可能性的空无,而任何一种传统,不论
本民族传统还是异族传统,都只是这个生命所遭遇的现实之一。
由于生命的共通奥秘,不同的传统是可以彼此沟通的,但沟通不
是趋同,而是以阻隔相互刺激,形成想像的空间,从而“让目光落
向彼此身后的空无或实在,那无垠而肥沃的绝对才是我们共同
的归宿”。因此,对于纯粹的写作者来说,国粹、西化、标新立异
皆非目的,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是表达他对生命本质的领悟,这生
命本质既是永恒而普遍的,又是通过他所遭遇的生命现实而属
于他的。
作为诗人和小说家,韩东对于诗和小说皆有独到的心得。
例如,他强调诗的天赋性和纯粹性,诗人对于诗只能“等待和顺
应”,反对长诗、诗意的散文等等;认为小说的本质是“虚构”,其
使命是面对生活按其本性来说固有的无限可能性,而不是现实
主义地反映、浪漫主义地故意背离或者巫术式地预言“现实”,因
为所谓“现实”只是生活的零星实现了的有限部分罢了。这些见
解使我感到,他在文学上的感觉十分到位,而这大约不只是才能
使然,而是和他坚持纯粹写作的立场分不开的。他的文论中贯
穿着这一不言而喻的认识:作品是一个作家得以表明自己对文
学的理解的唯一手段,也是他可以从文学那里得到的最高报偿,
作品之外的一切文学名义的热闹皆无价值。在我看来,一个写
99私人写作
作者真正需要的除了才能之外,便是这种作品本位的信念,谁若
怀着这样的信念写作,便一定能够走到他的才能所许可到达的
最远方。
1997.12
001另一种存在
写作的理由和限度
一个十八岁少女,最心爱的中国作家是曹雪芹、张爱玲,行
李里放着一部书页发黄的《红楼梦》,怀着中文写作的愿望,却随
父母移居到了美国。十年过去了,她现在的年龄应该属于所谓
“新新人类”这一代,可是,读着她这本题为《夜宴图》的集子,我
发现她和国内那些佩带日新月异的另类标签的文学新宠儿属于
完全不同的人。我不禁为她庆幸,侨居异国虽然不是一个有利
于母语写作的环境,但也使她远离了国内媒体的浮嚣和虚假成
功的诱惑,得以在更深的层次上保护了写作的纯洁性。
凭着一种亲切的感应,我信任了孙笑冬的写作。她的这本
处女作在体裁上难以定位,小说、散文、诗的界限被模糊了,还有
一些像是从笔记本里摘出的断片,然而,这恰好向我们呈现了一
种原初的写作状态,一个不是职业作家的人的经典写作方式。
她不是在给出版商写书,而是在搜集自己生命岁月里的珍珠。
“我们熟知的日常生活世界突然被一道情感的光芒照亮”———这
是她对文学的理解。在书中,我们看到了突然被照亮的日常生
活世界的这个或那个小角落:一席谈话,一则故事,一个场景,一
尊面容……她的女性情感无比细腻温柔,但这柔和的光芒所照
亮的是极其深邃的东西,那隐藏在黑夜中的存在之秘密,日常生
活最为人熟视无睹的惊心动魄之处。
我之信任孙笑冬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和一切认真的写作
者一样,也被写作的理由和限度的问题苦恼着。她懂得,除了写
作,也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叙述我们生活的故事,我们别无办
法把握和超越我们必死的命运。但是,同时她又懂得,生活中有
些故事,也许是那些最美丽或最悲痛的故事,是不能够进入我们
的叙述的,因为在叙述的同时我们也就歪曲、贬低和彻底失去了
它们。我们试图通过写作来把不可挽留的生活变成能够保存的
作品,可是,一旦变成作品,我们所拥有的便只是作品而不复是
生活了。
心爱作家中在世的那一个也走了,在获悉张爱玲死讯的第
二天,她写了《绛唇珠袖两寂寞》。我觉得它是全书中最见功力
的一篇,写得沉痛却又异常从容。张爱玲是在一间没有家具的
公寓的地毯上孤单地死去的,死后七天才被警察发现。报道这
则消息的报纸就压在那一部从北京带到普林斯顿的《红楼梦》下
面。与现世的情感联系早早地断绝了,心已经枯萎,可是,在死
之前还必须忍受最不堪的几十年的沦落和孤寂。这是在说与胡
兰成离异后的爱玲,还是在说黛玉死后的宝玉?应该都是。作
者由此悟到,续四十回中她曾经如此欣赏的一个描绘,宝玉出家
前在雪野上披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向贾政大拜而别,这个场面
实在过于美了,因而不可能是真实的结局。的确,真实的结局很
可能也是几十年的孤寂。我想对孙笑冬说的是,即使曹雪芹自
己写,几十年的孤寂是写得出来的么?所以,我们也许只好用大
拜而别的优美场面把宝玉送走,从而使自己能够对人生不可说
的那一部分真相保持沉默了。这是否也是对写作的限度的一种
遵守呢?
2000.6
201另一种存在
为自己写,给朋友读
———写在《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出版之际
一
捧着散发出新鲜油墨味的样书,真有点感慨万千。仅仅五
个月前,它还是一堆手稿,飘泊在好几家出版社之间,纸张渐渐
破损了。为了这本书,我和我的朋友们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去年二三月间,我把自己关在我的那间地下室里,埋头写这
本书。地下室本来光线昏惨,加之当时确乎有一股如痴如醉的
劲儿,愈发不知昼夜了。两个月里,写出了这十六万字。接下
来,轮到我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方鸣失眠了。他一直在催
促我写,稿成之日,他读了十分喜欢,兴奋得彻夜不眠。作为一
名编辑,他盼望亲手出这本书。然而,事与愿违。与我打交道大
约是有点晦气的。几年前,我写了一部研究人性的稿子,一位热
心的朋友张罗着要替我出版,气候一变,只好冻结。现在,又写
尼采,就更犯忌了,人家不敢接受,也难怪。
今年3月,上海人民出版社的青年编辑邵敏到北京出差,以
前我们只见过一面,但他自告奋勇要把稿子带回上海碰碰运气。
奇迹发生了:半个月,三审通过;两个月,看校样;五个月,出版发
行。他喜欢这部稿子,并且得到了社、室领导的支持。我清楚地
记得,我到上海看校样时,他也在看,而他已经看过好几遍原稿
了,依然十分激动,见了我就嚷道:“你害得我好苦呵,昨天看你
的校样,又是一夜没睡着!”
我知道,我的书写得没有这样好,但我很感动。当他要我在
他自留的样书上题词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写下了这句话:
“我寻找一位编辑,却找到了一位朋友。”
二
有人问我的治学态度是什么,我回答:“为自己写,给朋友
读。”我并非清高得从来不写应时交差的东西,但我自己不重视
它们,编辑愿删愿改,悉听尊便,读者评头论足,置若罔闻。倒是
平时有感而发,不求发表,只是写给自己或二三知己看的东西,
最令我喜爱,改我一字,删我一句,都心痛得要命,颇有敝帚自珍
之慨。偶尔发表了,也比较能拨动读者的心弦。作文贵在有真
情实感,写哲学论著何尝不是如此。还在读硕士生时,有一回,
某大学几位女生,学的专业分别是中文、历史和教育,邀我们去
郊游,又担心我们没有兴致。我回信说:“正像文学家不是标点
符号,历史学家不是出土文物,教育家不是粉笔头一样,哲学家
也不是一团概念。我们都是人。”既是活生生的人,就不会没有
喜怒哀乐。何况哲学关乎人生的根本,在哲学家身上,寻求的痛
苦和发现的欢乐更要超过常人。可是,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偏
见,似乎只有艺术才需要情感,哲学纯属理智的事情,非把情感
滤净,把个人的真实感受统统兑换成抽象概念的纸币,才能合法
流通。许多所谓的哲学论著,不但不能引起人们心灵上的颤栗,
反而令人生厌,使外行误以为哲学真是这样干瘪枯燥的东西,望
而却步,不屑一顾。
且慢!哲学真是这样一具丑陋的“概念木乃伊”吗?请直接
601另一种存在
读一读大师们的作品吧。凡大哲学家,包括马克思在内,他们的
著作无不洋溢着感人的激情。我敢断言,哲学中每一个重大创
见,都决非纯粹逻辑推演的结果,而是真情实感的结晶。哲学家
必长久为某个问题苦苦纠缠,不得安宁,宛如一块心病,而后才
会有独到心得。无论哪位著作家,其得意之作,必定是为自己写
的,如同孕妇分娩,母鸡下蛋,实在是欲罢不能的事情。
三
哲学名著如同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样,有着永恒的魅力。人
类的知识不断更新,但是,凝结在哲学名著中的人生智慧永远不
会过时。无法按照历史的顺序来分出哲学家的高低,谁能说黑
格尔一定比柏拉图伟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