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1 / 1)
日头渐冷,莫苧倒不像刚开始那样,整日坐着摆弄针线,只是时时盯着窗外出神,偶尔睡了过去,双儿要喊上几句才能醒来。
枯黄叶落,新雪来时,莫苧才得到消息,杨乾大军败北,一路南下,等残局既定,便是戬王的天下,而莫三,已经成为了年轻有为、威风赫赫的将军。
莫苧大喜,食欲都好了起来,不用双儿催促,便自己按时煎药喝完。
这下好了,事情总算是要完结了。
莫三这段时日便要回来了吧,临近年关,算宽裕些,至多过完年便能见到他了。
莫苧精神好了,整日笑着,双儿看着她,也忍不住脸带笑意,打心眼里高兴。莫苧除了日头好晒晒太阳,甚至还亲自看望照料了朱释好几次,倒是朱释,因着整日困在房中,行动不便,整个人也是浑浑噩噩,没有什么清明时候了。
偶尔清醒,还会骂莫苧几句,莫苧全然不在意。
左盼右盼,天下大定的喜悦传遍了镇上乡间,不时能听到杨乾的残余势力在哪里被剿杀,哪个县、市又被收复,哪个乱世英雄又立了什么汗马功劳。开始莫苧还自己坐在风口上等着,说不定下一秒转角莫三骑着高头骏马从天而降,可惜等了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黑夜轮换一次又一次,那个期盼的身影都没有出现。
后来,她也不等了,默默地听着陈伟说着打听来的消息,像是无关一般,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记得她曾听过一个故事,参军的丈夫远去边塞,妻子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十八年,而后等到丈夫功成名就回来,妻子不久便死了······若是她,怎么也不能等那么久的,如今却也不知不觉,等了两年。
十五从军去,二十不见还。
过了除夕,过了元宵,过了上元,恍然间,茫茫天地的白雪,变成了千树万树花瓣雨,莫苧掩着素衣,在树下埋下新酒,想着,不知哪年能再将它挖出。
她的感情,从炽烈归于平淡,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殆尽。
哪怕那人转眼站在她面前,她也能一刹回神,笑道:
“回来了?”
她已二十有七,不曾想到,如今是这样的结局。
她以为,大概不会再见到他了。
秋来冻霜,听闻戬王择良辰吉日,准备登基称帝,莫苧过得浑浑噩噩,已然分不清日子。
他已负一年之约,她也不必在意了罢。
冬至小雪,那人便声势浩大地回来了。
莫苧正在火盆前喝茶小憩,陈伟拐着脚,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里,大喊一句:
“莫三师兄回来了!”
她那口茶还刚咽下,整个人都僵住了,听了陈伟那话,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亦或是还在做梦。
许是太过期望,等到成真的时候,竟然不知所措。
双儿也奔至,喘着粗气站在门口,那眼神,莫苧已然明了。
她取下厚实冬衣套在身上,双手拢在袖中,慢慢踱着步子往谷口走去。
步伐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不甚真实。
或许她想了许多,或许又什么都没想,脑内一片混乱。
等走到谷口,那人就在她面前,鲜衣怒马,身后是翻滚的军旗,和一口棺材。
黑压压的军队,却静默得有些可怕。
她笑了起来。
“莫三。”她顿住脚步,仰头看着他。
她的视力早已大不如前,只能堪堪看清他的样子,越发冷峻俊秀的脸庞,壮实挺拔的身姿。
黑的发,黑的眸,舒展开的眉,和微抿的唇。
“姑姑,我回来了。”他开口便是低沉的嗓音,记忆中带着糯喏童音的孩子音容已经模糊。
莫苧还是笑着,眼泪却止不住的淌。
他翻身下马,牵着骏马走到莫苧身边,然后,牵起她冰凉的手。
他们转身进了刺槐谷,棺材也静默地跟在后方。
车轮在新雪上碾出两道长长的黑痕,看着着实有些扎眼。
莫苧颤着手推开棺材盖。
细雪缓缓飘落,落在她的发间她的睫毛上,她的视线模糊不清。
一套染血的军服静静地摆在空荡的棺材里,上面被浸红还透着一半明黄的,正是她在庙里所求的平安符。
她还是笑着,伸手拿起那些遗物,却怎么都看不清。
“撤离黑风岭的时候,他所在的小队遭遇伏击,无人生还。”
他顿了顿,也有些哽咽,随即缓缓说道:
“他本是希望,能葬在刺槐谷,是我无能,不能尽早结束战乱,只得将他一人留在漠北,独带回遗物,立个衣冠冢······”
莫苧恍然未闻,只将衣物贴在胸口脸颊,脸上早已泪流满面却还是带着笑。
“波涛不怕,现在回家了······”她低声呢喃,手上越发用力。
还记得去年春末,他纵身上马,咧嘴笑道:“功成名就之后,给姑姑吃香的喝辣的······”
姑姑不吃也好啊,你为什么不好好回来呢?
“往后再也不用怕漠北的风刮的脸生疼,再也不用怕没有地方可去,往后,姑姑会一直陪着你······”
莫苧跪在地上,缓缓闭上眼,身子在雪花飘落的天地间微微颤抖。
衣冠冢就立在从前他爱偷懒打瞌睡的樟树下,雪落轻吻新碑,似是不知谁孤冢在此沉睡,莫苧站在枯树下,恍然间好像看见了燥热的夏日午后,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少年,嘴中叼着狗尾巴草,支着腿,双手枕在脑后,在树荫下安稳入睡。
斑驳的光影,让她看不清他的脸。
“你又瘦了许多······是···胃口不好吗?”身后垂首的赵初桑缓缓开口。
“还好。”莫苧淡淡道。
“陛下初登大宝,国之根基尚不安稳,况,秦德龙还未死······”
莫苧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的右颊有一道极浅的疤痕。
“无妨,你若是忙了些,可以不用回谷中。”
“我不是说这个······虽···迟了许久,但我初衷不变,等过两天,我们便动身去安阳镇,许还能赶着和三师叔他们一起过个年。” 他说着,嘴角带了一丝笑意,像是想起了记忆中某些趣事。
“三儿,我累了,如今已是走不动了。”莫苧打断他,直视他目光炯炯的双眸。
“无需走路,我们坐马车去,走的慢些,一路看看风景,再带上双儿如何?这么多年,她怕是还没离开过······”他努力牵起嘴角,两只手却半垂在空中不知所措,这个样子,倒还是与小时候慌乱的一样。
莫苧垂眸,想了一会儿。
“也好,都由你······”她的声音虚无缥缈,仿佛要消散在风雪中。
“那好,我马上着人准备,再找个晴朗些的日子我们就······”
莫苧看着空中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笑了笑。
他还在后面自顾自的说,却看得出来很是愉悦。
“高书琪小姐如何?”蓦地她开口问道。
“恩?”他还没反应过来,只静静看向她。
“你与高书琪小姐,相处如何了?”她转过身,走到他身边。
他顿了一瞬,随即避开她的目光。
“高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良久,他才轻轻说道。
“恩······若是你真的喜欢她,不如早些把喜事办了,能看你娶妻生子,已是我最后的心愿······”
“姑姑!”赵初桑紧盯着她的脸,又一手抓住她细瘦的手腕。
“我···我并不想娶妻生子······余生我只想与姑姑在一起,日日陪着姑姑就好。”
莫苧睁大眼,又淌下泪来。
“三儿,别犟了,你知道的,我陪不了你多久了······”
“不···姑姑,别离开我,大仇已报,以后我们能过上好日子了,我不用去漠北,不用日日练功,不用处理军务···可以时时陪着你了,我们像以前一样,云游四方,看雪赏月,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已是二十岁的大男儿了,战场上领兵杀敌,神色的淡漠的威国将军,竟然哽咽地像个孩子,倔强地不愿承认那些残酷的事实。
“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且记得,你那是还是个别扭的孩子,倒也可爱···现在天上虽看不见星子,或许就藏在云层后面,我说天上的星星都是地上死去的人变的,你的父母兄妹就在天上看着你,往后,我也会一直看着你,一直陪着你······你是将门虎子,天生带兵打仗的人才,这大好河山还要你镇守保卫,而我,大约就是为了这个,才遇见你,救了你,这么多年,我时常在想,老天一定是怜我半生孤苦,才会派你来陪着我,莫三你知道吗?我多么感谢上苍,这些年来是你陪着我······”
莫苧靠在他的胸口,一手轻拍他的背,喃喃低语,任他抽噎得,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
忽的,莫苧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遇见的那个算命老爹,他说的话她已记不大清,只想起:莫三日后要造杀业,她若随着他,只怕命薄······不料,如今竟真的一语成箴······
只是她不后悔,不管是那个茫茫大雪中跟在她身后沉默乖巧的小男孩,还是那个微凉晨光中的倔强别扭的少年,还是一身军服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校尉将军······她多庆幸,她没有错过,一步步看着那个瘦弱的少年,长成如今,令女儿家倾心的俊朗模样。
雪花无声飘落,不为谁喜,亦不为谁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