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二十章 夕佳(1 / 1)
晓晨霜露之际,西门琴讲述了父亲西门吹花的十二年江湖生涯。一时间烽火楼内寂静无声。酒早已喝干,令狐冲去接了山泉水借借酒味,饶是如此依然十分香浓。不过现下,连这借酒的水也快没得喝了。
良久,令狐冲道:“前辈虽然前半生坎坷,毕竟是后半生岁月安稳。”
“呵呵,好个岁月安稳。”西门琴笑道,“也罢,便讲讲他的岁月安稳吧。”
在西门吹花与叶夕佳成亲之后,确实是过了许多年的安稳生活。直到又十五年后。
那时西门琴十五岁,那一日是她大婚。三日后,新娘回门,西门吹花有数的几个朋友也都去了。酒足饭饱,客走主安。
一切安置停当已毕,叶夕佳给西门吹花泡了一壶浓茶,道:“相公。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说的这么郑重,女儿走了,心里不安?”
“不是。”叶夕佳笑了笑,又挑明了灯火。“是关于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怎么了?”
叶夕佳给西门吹花端上一壶茶,看他慢慢喝着。道:“相公,有些事我一直想跟你讲,但我忍住了。为了我们的女儿。现在女儿出嫁了,不管怎么样,不管以后会怎么样,我想我都要同你讲。”
“讲呗那。”西门吹花憨笑了一下,喝了口茶。
“相公。”
“嗯?”
“你看我,是否面熟?你对我的姓是否耳熟?”
面熟?耳熟?西门吹花难道没有想过,然而他曾经打听过,并没有可疑之处。不过听妻子自己说出,不禁心头如雷光冰火,刹那心凉。
“不错,我娘是叶雨岚。我是她同龙从云的女儿。”叶夕佳说。
西门吹花端着那碗茶,再喝不下去。他直愣愣地盯着妻子,妻子也盯着他。相对无语。
忽然见一声炸响,那茶碗竟已被他捏破。
“那,然后呢?”西门吹花终于问。
“我早年来这里,是来报仇的。”叶夕佳道。“因为你杀了我的生父,又玷辱了我的生母。李伯伯待我很好,我很喜欢他。”
叶夕佳声音逐渐冷峻,西门吹花只是听着,却不发一言。
“然而,你终于又拆散了我的第二个家庭。”叶夕佳接着道。
“那么你是来报仇的?”西门吹花终于问。
“对。我恨你,我也恨我娘。你知道么,她刚知道你被伏击,就自尽了。”
“她可留下什么话么?”西门问。
叶夕佳摇头,“没有。她让我出去了。其实我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是那时,我想去阻止她,却又不想。最终又没有。她死了,我觉得痛快,却又难过的很。”
西门不语。
“她在墙上写了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叶夕佳道。
西门不语,面目呆滞,似乎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
叶夕佳接着又道:“我后来才明白,她根本最爱的是你。我爹死了,她可以忍辱负重,她以为你要死了,她却可以以身殉葬。”
“哎。”良久,西门吹花才叹息一声。
“然而,你最爱的是谁呢?相公?我现在理解了她。真的。”叶夕佳道。“你手上戴着楚剑萍送你的手镯,那还是你跟红袖武士团的信物。你长年累月,住在她们的坟边。你说,你爱谁呢?相公?”
西门吹花不答。许久才喃喃道:“她们是我的战士。”
叶夕佳道:“其实,我是爱过你的,不过现在不爱你了。我是因为女儿的缘故,才和你在一起的。我以前想杀你,并且有无数机会杀你。现在却不了,我觉得那样太便宜你了。相公。”
西门吹花抬眼看着她,似乎迷茫而无所适从。
叶夕佳心中一疼,不过还是继续说:“你拆散我家庭两次,我也拆散你两次。第一次是红袖武士团,第二次,是我们。说实话,那时候,李老大的主意是我替他出的。”说罢,她静静地看着西门吹花。
西门吹花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她看着他的苍颜白发,心疼又憎恨。她又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明明是个脆弱的凡人,却要扮演救世主。”
西门吹花依然不答。他忽然抬起眼,看看周围,似乎重新打量这个世界。良久,才问,“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就是为了折磨我么?”
“对!”叶夕佳咬着牙恨声道。
西门吹花不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确实对不住你。不过我确实是真心对你,现在也是。但以后不能了。”他说。
“我得走了。”他说。他抱了抱她的妻子,又端详了一番她的脸。说,“果然很像。都很美。”
说罢,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西门吹花前往万梅山庄,约战西门吹雪。定在八月十五,金陵紫金之巅。
“你还是一心求死,有什么打的必要?”西门吹雪问。
“我不是求死,我只是不在意生死了。”
“好。”西门吹雪道,“不过你不是我的对手,我手中早已无剑,你却难舍手中之刀。”
“你眼中有刀,我心中却没有。”西门吹花道。
“好。”西门吹雪又道。
“好。”西门吹花也道。
“你这辈子活的太累,你的‘道’承载的东西太多。”西门吹雪忽然说。
“你怎知你的‘道’便是对的,我的‘道’便是错的?”西门吹花道。
“你进益了。”西门吹雪大量了他一下,道。
西门吹花微微一笑,颔首道,“那就这么定了。”
“定了。”西门吹雪说。
临出门时,西门吹花忽然转过身来说,“战士拿起剑,就好像学者拿起书。那是他的本分。事实上,比武不需要理由、论辩。只要拿起武器,踏上战场,也便够了。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和命运。”
西门吹雪笑道:“你进益了。”
西门吹花颔首,离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西门吹花游历了一番故地,还特地去洛阳看了看。顾惜惜多年前早已带来孩子回家住了,见了西门吹花忙去打招呼。老顾早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几个人拉了几句家常,西门吹花又去楼上看了苏墨当年的题词,不禁感慨万端。
西门吹花道:“老顾,记得么,我说我书法练好再给你写一幅?我现在写得好了。”
老顾忙招小二捧笔墨来,西门吹花便在那苏墨的笔迹下又写了一首古词,道是: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写罢叹息一阵,掷笔而去。
这是顾氏父女最后一次见西门吹花。
八月十四日晚,西门吹花来到了金陵楚家。
他自然是来找楚剑萍的。
他说,“我明天有事,今天来和你提前过中秋。好么?”
“好。”楚剑萍说。
晚间,楚剑萍亲自下厨置办了几个小菜,庭院之中月光如水,浓得欲人化鳞归去。
楚剑萍忽问:“你在那白水湾,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日子可好么?”
“不好。”西门吹花道。“我起初想你,想她们。后来结了婚,心里依然难过。”
楚剑萍笑,“只怕是姐姐老了,后来便不值得想了。”
“不是。你还很美。”他说,“你过来,我抱你。”
“你怎么了今天?”楚剑萍笑,却很温顺地走来。
“我这种,是不是通常说的坏男人?”西门吹花问。
“不是。你很好。”楚剑萍说。
西门吹花看着天边的月亮,道:“我以前每到月圆,常常走到湖心去。就在水上走。月亮的影子很大,在面前,却总也追不上。”
“月亮就在你面前呢。”楚剑萍道。
“是啊。”西门吹花笑道。
第二日是八月十五,二人在花园里闲逛。忽然一阵雨水洒来,荷叶被打的噼噼啪啪之响,雨水在荷叶上集聚,豁然间又倾倒下来。一时间哗啦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楚剑萍忽道:“我的心里就是这样。”
“怎么讲?”
“很闹,但也很静。”
西门吹花笑笑,不答。
“你可以不走么?”
“嗯?”
“今天。无论你有什么事,不走好么?”楚剑萍说。
“要是不走,我怕永远都不舍得走了。”西门吹花说。
在这一生中,被自己的爱人不知道请求了多少次,但西门吹花一次都不曾答应。事后想来,不知他可曾有后悔?
不过我们已经不知道了,因为当晚西门兄弟便决战于紫金之巅了。
该说的话早已经说尽了,二人只是各自默默地拿出自己的武器。
当年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决战惊世骇俗,那时写到他们的决战前夕,庄重严谨的史家竟破例来了一句高蹈之笔,“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是剑。”
现下又到了这样的时刻了吧。
刀光剑影一闪而没。
剑光在西门吹花胸前开了一个大洞,西门吹雪忽觉得脖颈一凉,却有一丝细细的血线留下,
“就算是平手吧。”西门吹花微笑着,看那花朵在胸前绽放。
“我要和我的战士葬在一起。”西门吹花又道。
西门吹雪将西门吹花的尸身送归白水湾,将他葬在红袖武士团墓旁。
西门吹花的长刀留给了叶夕佳,叶夕佳当晚伏刀自尽。西门琴看着母亲的眼神明了了她的意思,但终于还是狠了狠心道:“不敢违先父之志。”
叶夕佳嘴角居然露出了微笑,良久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叹。似乎是平生力气都化作了这一声太息。因死前犹抱着西门吹花的佩刀,后来便与之合葬。
楚剑萍不久也得知了西门吹花的死讯。她只说:知道了。
以后她每到清明节都去西门吹花坟前看望,三年之后郁郁而终。
西门吹雪自此之后,遁入深山,江湖上再不曾见过他的踪迹。
独孤求败则潜入剑冢,与孤鹰相伴余生。
陆小凤去挖出了他们当年的一瓶藏酒,饮尽之后便扬帆出海,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令狐冲听完这故事的后半段不禁心中十分郁结,只想回去找盈盈倾吐一番。走前,他去拜望了西门吹花的墓地,看那里立着三块石碑,一块上书:红袖武士团之墓。旁侧铭文道:你们虽是女子,却如男人一般死去。笔势雄健豪迈。另一块墓碑上写:无知无畏者西门吹花之墓。笔势凌厉清雅。最后还有一块墓碑,离得稍远。上面写,西门吹花之妻叶雨岚之墓。落款是西门琴。
看完铭文之后,令狐冲心中更增烦闷,心想幸好自己已经远离这江湖是非之地。想着想着心里又有了一些轻松,然而不知怎地,忽然脑海里又跳出西门琴那句话:这江湖很残酷,没有谁会全身而退。于是展眼间,这冷汗便浸湿了襟袍。
20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