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我回来了(1 / 1)
在意识半睡半醒的情况下,易腾感觉到贺成将他搀扶下楼,推进租来的汽车驾驶座上,摆正坐姿。
他极力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黑暗,朦胧中听到贺成在汽车的后半部分捣鼓这什么。过了不一会儿,他瞥见贺成将一个黑色的橡胶管伸进车厢来,夹在副驾驶一侧的车窗玻璃和窗框之间,然后用黑色胶布将缝隙封严实。
难道是要伪造自杀现场?易腾在心里缓慢的分析。现在就连思考他都觉得力不从心。
贺成安装好橡胶管,又转移到车尾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社区里一片黑暗中,易腾看见了柳如归那顶红色的棒球帽,从远处走来。
柳如归。他想呼唤柳如归的名字,嘴唇只能微微的开合。
认识十几年,他从没有叫过柳如归的名字,以后也再没有机会。眼下,他只为了这一件事感到遗憾,甚至有些难过。
他试着蠕动身体,如果从捆绑住他的绳子里抽出一只手,然后打着火,甚至按响喇叭。
如果能制造些动静让柳如归注意到他,该有多好。
就在易腾这么构思着的时候,柳如归走到易腾家所在的单元门前,回头看一眼易腾所在的方向。
单元门内的感应灯投射出微弱的光线,易腾看不清柳如归帽檐下的表情。
站立片刻,柳如归走进了单元门。
易腾听见柳如归在三楼敲响他家的房门。在幻觉里,他听见柳如归在呼唤他的名字。
我在这里。易腾试着回答一句。他悄声扭动着右手手腕,好在贺成认为他被灌了药失去力气,绳子绑的也并不紧。
“闭嘴。”不知什么时候,贺成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在漆黑一片的车厢里低声喝止道。易腾感觉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抵在他的右侧肋骨上。
易腾确实也没有力气了。好在贺成现在谨慎起见不会直接发动车子,他停下扭动的手腕,注视着车窗外。
过了一会儿,单元门里的感应灯再次亮起,柳如归走出单元门。他来到家属楼前的空地上,抬起头打量易腾家临着道路这一侧的窗户。那扇窗户还亮着灯。
柳如归踢着脚下的碎石子,在单元门前的无花果树旁站定,将棒球帽的帽檐转向脑后,望向小区进门的方向,似乎不打算走。
易腾安心了一分,提醒自己不要睡着,同时也听见贺成暗骂了一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柳如归依旧站在原地。期间他拨打过易腾的手机,虽然可以拨通,但却没人接听。他又拨通了易腾家里的座机,依旧没人接听。
他迟疑地回头去打量停在楼对面角落的那几辆汽车,之后又转开视线,重新走到楼前的空地上,从地上捡起块儿小石子,丢到那扇窗户的防护网上。
小石子被防护网弹开,越过柳如归的脑袋落到易腾所在的汽车前。
这一次,易腾看到了柳如归垂下肩膀时那一脸失望的表情。
易腾注视着柳如归转身过去的背影,咬紧牙关。如果还有力气,他一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你为什么没发现我?你个跟踪狂、你这个傻逼。
柳如归垂首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迈开步子向小区门口的方向走去。
你他妈就走了?易腾在心里暗骂一声。脑子里像炸开了锅般清醒了起来,他听见贺成似乎暗暗松了口气。
算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最多不过是个死。易腾想着,猛地从紧缚着的绳子里抽出手。
不怎么听使唤的手臂僵直抡在贺成脑袋上。易腾看见他的上半身向前倾倒而去,同时也感觉得右侧肋骨处传来一股冰冷迟钝的触感。
没时间想太多,趁贺成被他这出乎意料的一击打到,他举着颤巍巍的手试图去转动打火钥匙。
只要5秒。5秒就够了。不能让贺成这个家伙拎着刀子出车门。
易腾在心里祈祷着,可手指刚碰到钥匙,缓过神来的贺成便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
冰冷的刀尖抵在他方才感觉到疼痛的右肋处。
易腾犹豫了一瞬间,他打眼去看渐行渐远的柳如归,发现他转过身向自己的方向打量。也许他已经发现不对劲儿的地方。
他心里有底了。在大出血和一氧化碳中毒之间,易腾选择了前者。他使劲挣开已经变松的绳子,脑袋结结实实装在贺成走进过来的脑袋上。
易腾听见一声沉闷的□□。一股热流顺着他的额头缓慢向下淌。顾不得这些,易腾一手打着火,一踩油门,车子直愣愣地朝对面的那棵老杨树撞去。
晕过去之前,他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万一车跑偏了,撞到了对面一楼的阳台,那些老头老太太可不会轻饶了他。可是在冲击下,他还是不争气地闭上了双眼。
一点、再一点,之后是一个圆圈。
一点、一横、一点……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敲打着他的掌心。
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似曾相识。
他在睡梦中蜷起掌心。
在我窗户上打这个暗号,我一定出来见你。
记忆里有人这么对他说过。可是他好像不以为意,照样还是捡起路边的石子敲响别人家的窗户。
对了,说那句话的人是柳如归。当时怕他忘记,柳如归好像还将暗号写在一张纸条上交给他,叮嘱道别忘了。
当时的他哪有这个心思?但为什么他还是记住了这个暗号。
接下来应该是:
……一点,圆圈……点、点、横、圆圈……
好像是吧?这暗号的含义,直到好几年后他才明白。明白的时候,眼前第一个浮现的,是他离开西安前,柳如归在他家楼下被大雨浇成落汤鸡的身影。雨水沿着他成缕的头发淌到脸上,再滴落到脚边的积水里。他甩掉满头满脸的雨水,像只被浇湿的流浪卷毛狗。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长高了?一个暑假长高十几厘米,腿疼吗?反正他自己长个儿的时候,每天晚上睡到半夜都会腿抽筋。
真的是疼得要死。不仅前额疼,当他想要扭动僵硬的睡姿是,左肋处也传来一阵刺痛。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右上方说着什么。听见这声音,他不觉得伤口有那么疼了。继而他问到了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这是几天来,这个人第二次陪他来医院。而这一次,他不知道睡了有几天。
“……工作的事小姨你尽管去谈,要是小宝能上他们对口的小学那就最好了……嗯,修理赔偿的事我先帮他去跑,派出所说等他醒了去补一下笔录……没事儿的……好,没事儿,放心吧。”在易腾没有睁开双眼的时间里,柳如归对着手机的话语传入他的耳中。
没事儿,放心吧。易腾最终只记住了这句话。紧闭着的眼睑上,透进泛黄的光感,像是盛夏成熟的金色麦田。他在这片麦田里游荡着、游荡了很久。麦田的边缘,湛蓝色的天空无限延展,仿佛只要一步,就可以到达天边。他加快脚步,只想赶快到达那金黄和湛蓝的交界处。却总也到不了。就这么追逐着,划破皮肤、扭伤脚踝,他突然意识到那片湛蓝永远也无法企及。一开始的满腔热血,似乎也在颠簸中,变成了一团鸡血。
回去吧。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回去吧,可是跑出十万八千里,怎么回去?
他回头,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里,有一个身影。
在这儿。没事儿,放心吧。那个身影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他愣了下,转过身注视着身影的方向很久,突然觉得累了。很累很累。
我回来了。睁开双眼前,易腾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