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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忽如远行客(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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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裹石的苔印,在淅沥的春雨中飘散出烟青色时,克洛哀得到了她的第一束玫瑰。

猩红花瓣蜷曲着,承接了清晨裹挟了尘埃的露珠,在他苍白修长的指间,逼出盛极而艳的华泽。

“给我漂亮的小姑娘。”

他的语气似是调笑,她却听出了庄严的仪式感。

克洛哀在绵延细雨里,掷下黑伞,伸手把他和玫瑰一起拥抱。

她纯黑刺绣的长裙精致,皮肤如细瓷古雅,鬓角的发丝斜编过耳后,似绕藤的绿萝。

或许不是最好吧……可他也想不出更好的。

他鼻尖触到她的发顶,嗅到牛奶和玫瑰的香气,他的指尖颤栗,手心的汗意潮湿,像是潜游了一只灰蓝的鲸。

“谢谢我的监护人。”克洛哀不无戏谑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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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的转变,那样令人猝不及防,如同海上旅人,在晴好之日遭遇了一场烈性的风暴。

可又那样自然,让他有生之年第一次明了,何为触手可得的欢喜。

克洛哀是一间镶满了六棱水晶的房间,光线碎裂其中,便可幻象万千。

无论那一种,都让他觉得新奇和安定。

大概是从汉高的庄园,归来的第三天的清晨。

他在阴天昏然的光线中醒转,身边已经不见克洛哀的踪影。

他洗漱过走出卧室时,却看见客厅茶几上铺上了崭新的亚麻桌布,米色格子纹路。

茶几上,两份热气腾腾的火腿土司之间,搁置了一只盛水的窄口瓷瓶。

有冷甜的暗香入鼻,他凑近,瓶口的水面浮沉了几瓣纤小的鹅黄花朵,因了浸泡,没有萎谢的姿态,依然丰润充盈。

女孩子长发黑裙,正窝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大容量的纸盒牛奶。

“来吃饭啦。”她踢踏着拖鞋,眼睛清亮,甚至带了点邀功的姿态。

一切画面都像是封锁在真空里,蒙了一层珠光的雾气。

这种生活方式的逆转,是帕西第一次因为过分安然而眩晕,仿佛以前他从未认识过克洛哀。

只是在咬到宽厚的没有煎透火腿片时,半凉半烫的口感,就让他霎时找回了真实感。

但他仍然不肯敷衍,慢条斯理的吃完后,去亲吻她还残留着小麦香气的指尖。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才纵使迟钝,但仍是真正的、小心翼翼的,开始在心中摹刻克洛哀的影子。

只是克洛哀从不是一只单纯的爪子尖利的小猫。

她不再跟随帕西一起外出工作,而是独自出门,把挤压出的时间用来添置物品。

她以一种从内脏开始焚烧的狂热,迅速的摸清了附近区域的路线,缓慢但巧妙的,在每天晚上帕西归来之前,让平庸的酒店套房做出了改变。

或许是两份即食的咸口拉面,或许是一本书店打折促销的诗集,或许是一盏夜间散发微光的床头小灯……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

当帕西某一日从繁忙的工作中猛然抬头时,才颇为惊异的发现居住环境的非比寻常。

克洛哀以一个女孩天生的敏感,把他们暂居的小窝,给装饰成了另一番光景。

帕西始终说不出具体的不同,只是有一股暖流,伴随夜间的灯光轨迹游弋,而她少女的气味扩散到了每一个空气分子,馨香恬淡。

直到有一天,他深夜归来,和她分享同一碗拉面时,克洛哀毫无形象的舔着嘴角的酱汁,看着他始终优雅自如的动作,笑弯了眼:

“我们像不像在一个‘家’呀?”

帕西那一瞬的大彻大悟,似乎听见了心底惊骇的浪潮涌泻,但余波荡尽就只剩下隐秘的欣喜。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挑了一筷子面塞到她的嘴里,然后轻飘飘的回答:

“就是家啊。”

却是字字千钧。

帕西觉得自己的生活,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微小的盼头。

因为无论多么疲惫多么晚,克洛哀总会开着一盏灯,窝在沙发上等待他的归来。

她在唯一的光源处抬头望他,眼神承接了室内的温度和他裹挟的寒气,活赛一头月光霜林间漫步的独角兽。

偶有闲暇的夜晚,克洛哀喜欢枕在他的腿上,给他读她不知从何购得,却爱不释手的诗集。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我要用什么来留住你?

我给你瘦狭的街道,孤绝的落日,荒郊的冷月。

……

少女的声线清澈,因了话尾刻意的转音,而滋生一团含糊的稚气。

每当这时,帕西都会一本正经的逗她:“用你的即食拉面。”

然后在她发怒之前,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克洛哀也会在睡前,缠着他说故事。当然,帕西很清楚,她并非真的是要听故事,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试图参与他的过去。

帕西并非不想让她参与。只是往事被涂抹上了太多晦暗的印记,他总是习惯性的掩埋。

但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妥协,只是巧妙的绕开黑色的暗礁,把记忆里罕有的温情一面说与她听。

“我在几年前的冬天,遇到过一只小猫。”帕西握着她的手,语气平淡,“我工作到深夜回家,它躲在门口的雪堆里,在我开门时忽然探出了头。”

“那只猫长什么样子?”克洛哀好奇。

“白色,蓝眼睛。”帕西眼角蕴了笑,“很瘦弱也很神经质,对着我喵喵的乱叫,却没有什么气势。”

“我不知道为什么动了恻隐之心,把它捡回了家,给它洗澡喂食。”帕西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是只漂亮的小猫,就是性格太别扭,总是惹麻烦,所以我也不太愿意和它亲近。”

“可后来我才发现,它也有它的好,我每天回家,它都会在客厅等我,我受伤时,它还会帮我舔舔伤口。”

“只是从前,我以为我不喜欢它,也只是我以为而已。喜欢是很主观的感情,但客观的种子总在第一面就埋下。”

“可你现在没有那只猫了。”克洛哀略一思索。

“谁说我没有?”帕西话锋一转,忽然伸手抚摸她的发顶,把她娇小的身体完全拢住,抑扬顿挫的语气让她想起提琴的咏叹调“你就是啊。”

他看着她的异色双瞳太过温柔,浸了湖水,如沦如漾。

在他晦涩的告白里,小小的女孩子八爪鱼一样张牙舞爪的扒了上来,她发烫的脸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是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平常:

“今天要抱着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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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克洛哀听见骤起的风,游荡过薄藤色花朵的长廊。

她在睡眠的泥沼里下沉,□□出衣裙的脖颈和小腿,沾染了深夜的冷寂,被吸走了最后一丝热度。

帕西睡得浅,在克洛哀蔫蔫的蹭过来时,就恢复了清醒。

在小夜灯荧蓝的光里,古朴的木钟指针以直角连缀。

他伸手帮她盖好蹬掉的被子,触摸到她身上密布的寒意。

她凉的像浸水的珠玉。

他嗅到她呼吸里的淡香,心底的平原上空,掠过了一只歌声环宕的飞鸟。

“还睡不睡了?”克洛哀阖着眼睛,出其不意的发声。

“当然睡啊。”帕西下意识接口,这才悟到她早在缩进他怀里之前就已醒来,“现在还没到四点。”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香气?”克洛哀睁开眼睛,瞳孔里蒙着潮湿的睡意。

“酒店花园的藤花开了。”帕西笑了笑,“那个长廊正对着卧室的窗户。”

“我不是说藤花,”克洛哀嘟哝着,“我是说你,一到晚上薄荷香就好浓……”

帕西一怔,下意识反驳:“晚上还是你的味道比较浓,像奶糖。”

克洛哀哼唧了一声,就别别扭扭的去啄他近在咫尺的嘴唇。

她在他唇齿间磕磕绊绊的摸索了一通,被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烤灼的头晕,愈发不得要领。

“我的舌头要被你磕破了。”帕西无奈的捏了捏她的脸,轻松的反客为主。

在热烈而绵长的亲吻后,他感受到怀里女孩子虽然稚嫩,但已经开始错落有致的起伏曲线。

他的手指从她后颈柔腻的肌肤滑入,游离到单薄的背脊,在肩胛骨上触到几片并不平滑的凸起。

他知道,那是克洛哀早年躁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家族对她采取极端措施留下的疤痕。

“疼不疼?”

“以前不记得,现在也不疼了。”克洛哀倒是不在意,“就是骨头那块阴雨天容易疼。”

“以后不会了。”帕西捏捏她柔软的耳垂,作出保证。

“你比我更疼呀。”克洛哀也学着他伸手,只是指尖落在他修长的眼尾,他的右眼即使在夜色中也流洩着瑰丽的熔金。

“好像一盏渔灯啊……”她想到一个比喻,噗嗤就笑。

克洛哀的眼睛润泽,眼眶毛茸茸的一圈,只让他觉得可爱。

“可另一只又像是海。”她的手转移到他的左眼,“你的眼睛怎么那么好看?”

女孩的语气随意,自然流淌,帕西却有些怔忪。

他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又像是艳羡,他的喉咙有些干涩:

“克洛哀,我们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回意大利了。”

克洛哀意料之中的沉默下去,脸色惨淡,半晌才抬眼看他,声音干巴巴的脱了水:“好。”

她翻身背对他,给自己一点一点的掖好被角,而帕西似乎也只肯以沉默应对。

她的意识在漫涌的沮丧中下沉。

在这段近乎奢求的时光里,她拼尽全力把自己舒展成一株淡绿的植物,一点一点的吸走他身边的阴霾,呼出的气息都丝丝缕缕过滤干净。

她已经很疲惫,也不能够做到更多更好。

只是努力了太久,她都快要忘了自己也只是滋生在不见天日的水井里的蘅芜而已,裹着满身的潮湿和阴郁。

随着逐渐迫近的归期,掩盖在苍白本相上的天鹅绸缎终于要被撕裂。

克洛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极度的困倦,却又始终无法入眠。直到因为保持侧卧的姿势太久,身体发麻时,她才轻轻翻了个身。

正好对上帕西的眼睛。

“你没睡啊……”在他悠长而飘忽的目光里,克洛哀还是扛不住出了声。

帕西只是伸手摩挲她的眼角,有冰凉的泪液渗透指纹。

“我不会不要你的。”克洛哀握住他的手,没头没脑的作出保证,鼻音浓浓,娇憨又严肃,继而重复,言语里擦出刀剑的凛光,“我不会不要你的。”

窒息感如蚕茧裹缚,他在自己的深渊里无声挣扎,空气中悬浮了一把把无形的利刃。

他望了她许久,终是颔首回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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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西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赌徒,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因为他试图把生命里所有的欢愉,都在这最后的一周里掷落干净。

他终于如世间所有的情人一样,毫无顾忌的牵着克洛哀的手在街上散步。

他走在马路外侧,挺直的利剑般格挡所有的危险,她就在里侧蹦蹦跳跳,欢脱的像只未经世事的撒欢小崽。

他会给她买彩虹波板糖和草莓冰淇淋。

他看着波板糖在她利落的齿间碎裂成七彩星辰,再投进她明净的眼睛里,而冰淇淋在阳光下融化成一条甜蜜的小溪,在她冷白的指尖滴答流淌。

她在阳光下的时候,全身肌肤清澈透明,眼神的每一回流盼都反射世间万物。

他在她身上看见铺天盖地的驳杂颜料,或艳丽或素浅,都被赋予生命,如鲸向海,朝他疯狂涌来。

他满足她所有的要求,无论那荒诞与否。

他甚至陪她去拍了所谓的“婚纱照”,而这张合照被她如此定义,只是因为那天他穿着休闲款的黑西装,而她一身如云似雾的白裙。

摄影师是他们在吴险店里邂逅的年轻女子,微鬈风情的短发,漆黑上挑的凤眼,嘴里颤巍巍的叼了根细长的摩尔烟,妖娆的像她涂了丹蔻的手指。

她是吴险的朋友,背了一整套拍摄器材,风尘仆仆的暂时结束了环球旅行,北京是她的最后一站。

她不肯透露姓名,却在见到克洛哀的第一眼就要求给他们拍张照片,以作为纪念。

拍照的过程舒服随意,是老友相处般的妥帖和默契。

照片洗出来时,年轻的东方美人给帕西和克洛哀各一张,最后与照片里的女主人拥抱吻面,以作告别:

“你的眼睛里有钢铁,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为了谁。”

“最后,新婚愉快?”

她最后的调侃也是浑然天成的慵懒。

照片以玩偶店的玻璃门为背景,特殊处理后如巨大的镜面,却没有投射出他们的影子。

帕西一身黑衣站的笔直,却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偏头浅笑,眉眼疏朗。

而他左肩上扒着一个从背后探头的小姑娘,她笑的见牙不见眼,长发和裙摆一起扬起,黑白交错,层次感分明,似远又近,仿佛环环相扣的梦境。

在最后一个夜晚,他们还是越过了最后一道线,一切都自然而然。

她柔软而坚韧,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温润如玉。

拥有她时,帕西觉得自己撕裂了一只小鸟,随即在她身上嗅到幼兽的气息,原始而具有侵略性。

只是在结束后,女孩子丝毫不羞涩的抱着他调侃:“你在害怕。”

“嗯?”他只是疑惑。

“我看见你的眼睛在发颤。”她咯咯地笑,然后去吻他熔金色的一只眼睛。

“我要回到那个别墅啦。”克洛哀有些感慨。

“那不会是别墅了。”帕西的语气凝聚成形。

“不然还是楼房吗?”她嘀咕。

他抱紧她纤细的身体,作出他力所能及的最大保证:

“那是家了,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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