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贤者之石(1 / 1)
入夜的卡塞尔在蜿蜒起伏的山脉环绕之间,如同被枯萎的沁着深褐色汁液的藤蔓缠绕其中的薄透发光的蚕茧,葳蕤灯火明灭闪烁着连成一片折射出混沌星空般的光链。
校长办公室的寥寥几座灯盏散发着暖色的光晕,拉紧的窗帘材质轻薄被灯光勾勒出身形影影绰绰水纹般飘忽不定,恍如潜行的游魂。
校长室里的三个人始终静默的没有发出一点响动,却衬得偌大的空间此时空荡死寂的令人心慌。
守夜人坐在整个房间里灯光最盛的原色木桌前,他不知道庞贝和昂热现在跑到哪个阴森的角落里谈判去了,只好百无聊赖的看着暖黄的光把桌面的纹路映照出蜂蜜般透亮粘稠的色泽。
他的视线先是扫到对面长沙发上沉睡的女孩身上。
姓“古尔薇格”的“汉高的女儿”,这两者分开去看已经是足够引人遐思,合在一起更是微妙的甚至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就像是英国贵族和非洲难民的结合。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东西偏偏就因了某些不可控的因素被生生拼凑在了一块儿……还让人觉得诡异的和谐。
守夜人悠悠的叹了口气,从这个光线和角度看过去,女孩精巧的面孔瓷白一片,侧脸的线条异常动人……但是那个起伏的微妙弧度和莫名透出的一股子清越之气还真有点像年轻时的汉高。
多年未曾踏出钟楼,那些故人的面容也许会在记忆中渐渐模糊找不出熟悉的印记,但是他们每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抹杀不去的,那些潜藏在潜意识里“感觉”此时像是生了触手一般渐渐探入了他尘封的记忆区域……而且,愈发的清晰。
守夜人眼角的余光觑到站在窗台前的唤作“帕西”的年轻人,他的腰背挺的笔直,逆光中的面孔只剩下没有表情的一半让人捉摸不透,其实如果可以自己完全可以当作帕西不存在,因为他实在太过沉默而且似乎是刻意的把存在感降到了最弱。
守夜人不知道帕西在想什么,因为他始终没有任何行动也不去照看被他称作妻子的“克洛哀.古尔薇格”一眼,一度让守夜人觉得也许所谓的“汉高的女婿”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为了增加砝码而编造的谎言。
这样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帕西立在那里,身形在愈来愈明亮的灯火中却渐渐的模糊成了一束,好像只有他站立的地方光是照不亮的。
他一袭黑衣挺拔修长的立在那里甚至给人一种寒凉的荒芜感,就像是混沌黑夜里为游魂引路的一座灯塔。
这样诡异的沉默一直延续着,直到克洛哀微弱的咳嗽声把这一片寂静打破。
在守夜人的眼里,女孩细细的咳嗽声像是利剑般把隔离着帕西的玻璃屏障瞬间击的粉碎,他几乎是立刻就从神游的状态里脱离出来然后走到沙发前把她一把抱起,动作迅速的让守夜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抱歉,我想我需要些水。”
帕西温雅好听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守夜人才终于找到个合适的理由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十分善解人意的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帕西抱着克洛哀坐在沙发上,一手小心翼翼的托起她的后脑,一手接过守夜人递过来的水。
“谢谢您。”
他接过水的时候剔透的像是烟水晶的蓝眼睛里夹杂着温和的歉意,似乎是在为给守夜人带来麻烦而道歉。
守夜人只是笑着点点头,转身坐回去的时候眸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眼神微微凝聚……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刚刚确切的看见这个年轻人的右眼里有灼人的金色一掠而过,像是眼底尘封的碎金漾起了一片虚浮的流光。
帕西并没有注意到守夜人审视的一眼,只是专心的把克洛哀的头抬的更高了一些,把玻璃杯搁在她干燥的唇边试图给她喂水,但是显然进行的很不顺利喂进去的水全都顺着女孩的嘴角流了出来,还有一些可能是呛到了她的气管里让她更加剧烈的咳嗽起来,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绯红色。
“克洛哀,克洛哀?”帕西一边抚顺她的背脊一边尝试着唤她的名字,看着她微微睁开眼睛似乎是看了他一眼但眸光仍然是涣散混沌的才放下心来。
帕西擦去她嘴角的水渍,微微犹豫了一下,抬头对着守夜人淡淡一笑:
“抱歉。”
这边守夜人还没明白过来他又一句“抱歉”究竟是什么意图,那边帕西已经噙了一口水含在嘴里然后覆在了女孩的嘴唇上。
克洛哀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似乎有些抗拒,但是耐不住喉咙干燥的仿佛有火在燃烧最后从他口中把那些清凉的液体一点一点的嘬进去直到艰难的全部吞咽下去。
帕西舔了舔她干裂的出血的唇角,然后又噙了一口继续低头如此循环直到把水全都喂给克洛哀。
在帕西给克洛哀哺水的过程里守夜人一直沉默的看着,丝毫不觉得尴尬,只是莫名觉得眼前的两个人像是相依为命的两只动物,为了让对方存活使用的方法是最原始的却也是最令人动容的。
“你似乎给小姑娘用了药,”守夜人在帕西重新安置好克洛哀后忽然开口,“为什么不让她清醒着接受治疗?”
“因为她本人的意愿,”帕西顿了一下才如实回答,手上也没有停下来的帮克洛哀梳理好长发掖紧盖在她身上的大衣的衣角,“她并不肯接受治疗。”
“嗯……奇怪的选择。”守夜人视线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微微抬了抬眼睛眼神闪烁,“庞贝和昂热那个老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折腾完,不如说说故事……比如加图索家的年轻管家因为怎样的机缘巧合娶了‘快手汉高’的女儿呢?”
他的眼神里盛满了笑意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一滩软泥,但帕西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些尖锐的东西,冰锥一样闪着幽幽的冷光。
他忽然就笑了,笑容清浅,修长的手指摩挲过女孩被水和被水稀释后的血液润泽成淡红色的嘴唇然后停顿,指尖残留着的柔软细腻的触感只让他觉得慵懒的缱绻:
“我得知克洛哀是汉高的女儿并不比您早多少时间,而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缔结婚约。”
帕西这样直白的回答反倒让守夜人一怔,他“喔”了一声忽然换了一副嘴脸,一时间春风满面到充满了猥琐之气,声音也变得神神秘秘:
“其实小伙子你看上去完全是那种没有走入家庭的青年才俊让我想起我那个和你一样优秀的爱徒,这么早就踏入婚姻的泥沼真的是很可惜啊……真是不知道小姑娘有怎样的手段,啧……”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很容易让到联想到少儿不宜画面的那种拉长类型,红红的酒糟鼻子在灯光下油亮油亮的看上去就更加的……红。
对于他从正儿八经的长辈到猥琐老爷爷这样如此迅速的画风转变,帕西倒是适应的很快,斟酌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他,眸光平静答的倒是很认真:
“娶她大概是因为她打人不疼骂人不狠,黏人黏到我无计可施,抱着很香很软,而且……”
他的眉眼间蓦然闪过蜜糖一样甜腻暧昧的光泽,语气停顿的地方也是微妙的令人遐想万分,守夜人八卦的细胞瞬间沸腾起来条件反射的竖起了耳朵,却听见帕西带着笑意的声音缓缓落下,话锋一转语调一平突然变得再正常不过:
“她很漂亮不是吗?”
守夜人收回耳朵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嘟囔囔依然不见正经:“年轻人不对老爷爷说实话是要被熊瞎子咬的……”
帕西脸上笑容淡淡,却不再答话。
一时间冷凝的气氛像是被晕黄的灯光透着的暖意不动声色的消融了,溪流一样潺潺而下只让人觉得清清凌凌的通透,原本总是堵塞在人胸口的压迫感也消散了不少。
在这个还算温馨的间隙里,一直紧闭着不见动静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随着昂热和庞贝一前一后的走进校长室,空气再一次凝滞,流动的胶质一样一下一下缓慢的搅动着。
“喔……谈好了,有没有纠结完究竟是昂热嫁到加图索家,还是你嫁到卡塞尔?”守夜人嘴里顺口调侃着,眼神却游离到庞贝手中拿着的盒子上,那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紫檀木盒子,金粉描绘着姿态清傲的梅枝细细的绕着边角雕琢,深紫色的光泽在暖光光线下依然摇摇曳曳犹自晕凉。
“如果昂热老朋友愿意嫁到加图索我自是再荣幸不过,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有点惊世骇俗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庞贝跟着守夜人满嘴跑火车,手上的动作倒是麻利的一刻也没停下来,他先是目测了一下房间里灯光最为亮眼的地方然后悠悠荡荡的走过去把盒子慢慢打开,状似漫不经意。
帕西在这个过程里一直沉默的看着,在看到盒子里的那颗沉淀着层层叠叠岁月累积的光华的暗红色晶石时,也没有任何的惊讶似乎早已预料到。
“庞贝先生救治小姑娘连‘贤者之石’都备好了。”昂热淡淡开口,“老梅,我们可以着手准备了。”
“大手笔。”守夜人挑眉,“看来条件谈的不错。”
庞贝也只是挑眉微笑,他把盒子敞开放在原木桌子上,把目光投向一直站在克洛哀身边没有走紧的帕西身上。
他们相似的海蓝瞳孔里投射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织,隐晦的情绪无声的破土而出逐渐长出细碎的枝蔓仿佛无限蔓延。
帕西忽然垂了垂眸子,暖色光线在他纤长睫羽间缓缓交叠所有情绪都瞬间敛尽。
“我想我得告辞了。”庞贝毫无征兆的拍了拍手,脸上笑容璀璨,“这几天少泡的妞恐怕要在天体海滩组成一个连。”
“我也要告辞了。”
帕西忽然出声,最后俯身在女孩眉间印下一吻,轻的仿佛蜻蜓点水然后迅速抽离,似乎不敢让自己在那温凉细致的肌肤上再多停留一秒,也不敢再多吸一口她身上的甜香。
“不留下来照顾小姑娘了?”守夜人看着他随着庞贝走到门前,友好的向他摆摆手。
“克洛哀就麻烦您了,我恐怕得先去一趟芝加哥。”帕西声线清冷语气恭敬,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多停留一眼。
“女婿见老丈人么……”
随着他们的离开把房间里的光线隔离在黑暗之外,守夜人和昂热对视一眼然后下意识的把目光投在了长沙发的一抹白色上。
纯纯粹粹的一抹白色,此时映在他们眼里却像是未曾拆封的苍白蜡烛,只等着最后一点火星将她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