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重逢(1 / 1)
全身裹在绯红色长袍里的女子在摩天大楼汇成的一片海洋中悬浮着独自弹奏钢琴,街道上的无数车辆飞驰而过最后湮没成一个个小小的挪动的光斑……听众于她是不存在的,唯有音符跳跃在她的指间,琴音响起的时候似乎世界都在沉沦……在模糊成一片的黑白色背景中,只有她是彩色的。
克洛哀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它刚刚被绘制在阿富汗街头灰白色的墙壁上。
她是在后来才知道这种画被称作街头彩绘,但是当她看到这副画第一眼的时候就被它浓烈的色彩冲击到了眼球,那种明艳的张扬一下子就攥紧了她的呼吸,甚至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在任务中受伤严重正在流血疼痛的手指。
她凝视着这副画作,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在这一刻与她无关了。她可以看见画中的女子的形体是用直线勾勒的,有着极其尖锐的棱角充满了力量感并不像是传统女性的柔弱。
这是一个活在现在和过去夹缝中的女子,她想摆脱过去苦痛的阴影却挣扎在黑白与绯色的光影交错里无法离开……克洛哀知道黑白代表“过去”,而绯色指向“未来。
克洛哀很清楚这个女子终究无法摆脱“过去”……因为女子想要摆脱的“过去”和她的本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幅画产生这样强烈的共鸣,强烈到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不知名的情感此时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她脆弱敏感的神经……她看着画里的女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好像那不是一个凝固在画作的女人而是真实存在的她的“一类人”。
有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的落下又在地面上摊开像是裂开的珊瑚珠子……此时她的耳中只剩下了两种声音,无限放大的她的擂鼓一样的心跳声……还有血滴落在地面上溅起的细微的破碎声。
突然有第三种声音刺破了她的耳膜。
那是枪弹擦出枪膛混着浓烈的火油味道发出的响动,克洛哀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她的意识还未完全回到现实中,身体却已经条件反射的对这枪声做出了反应。
她的动作极快,足尖一晃就向着枪声发出的反方向避了过去,子弹擦着她的长袍的衣角嵌进了地面,剧烈的震动带起了一片扬起的灰尘。
克洛哀这下完全清醒了过来,街上的人裙已经迅速的作鸟兽散,阿富汗的人民习惯了战火的困扰和炮弹的轰炸,遇到这种枪击的小事完全可以井然有序的避开。
街上在此时出现了另一群人,穿着纯黑色的制服配着枪械,克洛哀认出这是目前几乎控制了三分之一阿富汗的“塔利班”。
她正打算迅速避开,却突然响起了第二声枪响……听出了枪声的轨迹后,克洛哀终于意识到这两枪不是塔利班要进行恐怖活动而进行的鸣枪示众,而是□□裸的冲着她来的!
克洛哀这次躲得很有些狼狈,她整个人都扑在了地上身体像是车轮一样翻转出了好几个三百六十度才险险避过。
短时间内大幅度的剧烈运动让她觉得自己肺里那些血沫又开始咕咕噜噜的翻腾,她没有任何停顿的从地上翻起避到隐秘的角落以防止被塔利班发现。她手指上的伤口因为之前压在地面上支撑身体又被撕扯开了,克洛哀甚至可以看见泛着紫黑的伤口里隐隐约约透出的森森的白骨。
她惊悸未定,这两枪开的角度极其诡异,明明目标锁定了她却似乎并不想打中她,特意给她保留了避开的空间……这样的射击方式和精确到分毫的角度瞄准都让她不可遏制的想起了一个人。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肺里漾着的血沫似乎漫到了她的气管里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在浓烈的血腥味里她竟然恍恍惚惚的嗅到了一丝熟悉的薄荷的清凉,大概又是幻觉吧……她面色不变只是扶着墙壁开始努力的平复着呼吸。
“你的反应速度很快,看来阿富汗是个培养实战的好地方。”
帕西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克洛哀只觉得自己瞬间就僵在了原地,连咳嗽声都被她刻意的压制在了嗓子里。
她缓缓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以及手里握着的柯尔特□□……这只手和这支枪对她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那几乎伴随着她的枪械训练的整个过程。
“手在流血。”帕西微微俯下身子,把□□收回大衣内侧,小心翼翼的捧起了克洛哀伤口已经深可见骨的左手。
克洛哀依然没有说话。
他的脸离她很近,还是记忆里苍白清隽的轮廓,她只要仰起头就可以给他一个吻面礼然后搂住他的颈子缩到他的怀里……她其实本就应该这么做,她在阿富汗无数个冷意透入骨髓的深夜里都在不可抑制的怀念他暖而安心的怀抱。
但是某些黑暗的晦涩的情绪却在真正见到他的这一瞬间疯狂的在她的心里滋长,她觉得自己绷紧的像是琴弦一样的神经在此刻断裂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尖发涩眼睛也酸疼的无法好好睁开……但她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把浸漫在唇齿间的肺里的血液一口啐在了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
那口血在他略显苍白的肌肤上绽出了一朵明艳的妖花,咸腥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颔滴滴答答的落下染红了他衬衫的衣领,帕西像是被烫到一样轻微的颤了一下却没有生气。
他只是把手覆在了克洛哀肺部的位置,他手上的温度透过衣料暖着她硌满了冰渣一样的肺,他的语调轻而缓的把薄荷的味道融进她的呼吸:
“阿富汗很冷吧?”
克洛哀只觉得自己的意志力在他这句话下轻而易举的瓦解崩盘,她积累了无数个日夜的疲惫在此刻密不透风的把她紧紧包裹让她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的力气,她把额头抵在帕西的肩膀上,缓缓的阖上了双眼迅速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帕西眉眼间的神色掩藏在淡金色的额发之下看不真切,他沉默了一会最后只是伸手轻轻把她娇小的身体全部拢在了怀里用体温暖着她过低的体温……她的身体冷的像是深海动物,呼吸也微弱到几不可闻。
“我来接你。”帕西凑到了克洛哀的耳边把这句话极轻的吐出,没有回答,只有她身上淡淡的奶香萦绕在鼻间。
他明明没有打开无尘之地,却觉得周围的介质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只有怀里的克洛哀才是真实的可以触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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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哀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明亮的天光映着着阳光温暖的淡金色在她惺忪的睡眼前交织成了一副模糊的光与影的抽象画。
她因为长时间的睡眠五感都变得迟钝起来,望着不远处那一扇窗框漆着白油漆的落地窗,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到有暖意充盈在了全身的血液里,她懒洋洋的翻了个身把厚而柔软的被子压在细长的小腿下,被面的材质像是上好的绸缎,蹭着腿上的肌肤都滑滑的像是涂了一层牛乳。
这种久违的舒适感让她一下都不想动弹,她嗅着被子上薰衣草柔顺剂的香味混混沌沌的想,这是回到意大利了吗?
“别压到伤口了。”
克洛哀眼前的光亮被来人微微俯下的身体挡住,帕西逆光中的脸部的轮廓有一半都埋在了阴影里,愈发显得他眼窝深陷眸光明灭不定。
他拉过她已经扎过的左手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确定她指节上的伤口没有再次裂开。
克洛哀在他检查自己伤口的间隙恶趣味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指,毫无悬念的她的伤口再次裂开,骨节错位发出清脆的裂响,绯红的血液在裹着她手指伤口的纱布上一圈圈的洇染。
她可以看见帕西的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他钳住她的手腕以防止她继续折腾自己的手指,他把纱布拆开,非常耐心的重新给她上药包扎。
“你的伤口恢复速度变慢了。”
克洛哀在他这句话后突然沉默下来,心里有种空空落落的虚浮感……伤口恢复速度变慢,一个混血种伤口恢复速度变慢意味着什么呢?
“只是暂时的。”似乎看出了克洛哀逐渐变得不安的情绪,帕西用医用剪刀剪去了多余的纱布部分,突然开口似乎是想安抚她,但是语调听着太过淡然并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们回到意大利了吗?”克洛哀没有沉默太久,很快就向他抛出这个问题,她的声音放的很轻,听着细细弱弱的和蚊子哼好像并没有太大区别。
帕西没有回答她,只是收好医药箱子,打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烫金花体牛皮封面的相册递给克洛哀。
“我们现在在法国,意大利恐怕暂时是回不去了。”帕西帮她翻开相册,阳光在他的眉宇间撒上一把跳跃的碎金,映的他清澈的蓝眸都泛起了涟漪,像是日出时波光粼粼的海面。
相册里的照片全都用了雕刻着暗金色花纹的微型相框封起来裱好,在相册素白的背景中排列成了不规则的框架,但是照片的色调交融在一起倒是意外的和谐。
照片的内容大多是水清沙白幼鸟飞掠的海滩或者是充满了巴洛式风格的古朴华丽的建筑物,克洛哀虽然对法国不熟悉却也大概知道这些应该都是一些比较出名的法国景点。
“选一个地方……我可以带你去。”帕西看着她有些出神的看着那些色彩清新调和的照片,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就当是实战培训后的奖励。”
帕西极其细微的抬了抬眼角很清楚自己现在就是在胡说八道,他带着克洛哀抵达庞贝在法国小镇圣埃美隆购置的别墅,其实只是因为整个计划进入了缓冲期他需要在这里待命……至于什么实战培训后的奖励只不过是他要带着克洛哀多接触一下外界为她以后的生活做准备……胡诌的借口而已。
克洛哀把相册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但是她还是坚持翻了第二遍总算是找到了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这里。”
帕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忍不住挑了挑修长的眉宇。
那是一张乱入的电影票根,皱巴巴的塞在照片的夹缝里,劣质的纸面上还有着电影院全景的彩绘……帕西认出这是小镇上唯一的一座电影院,至于票根显然是庞贝在泡妞后留下来的纪念……他还真是连淳朴的小镇姑娘都不肯放过。
“那就去这里。”帕西弯着眼角对她勾起了一个懒洋洋的笑,甚至有了些纵容的意味。
克洛哀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她因为手指受伤所以是在帕西的帮助下才换上了一件细羊绒的连衣裙,裙子是哑光的深酒红色,娃娃领和掐腰的设计很好的展现出了她属于少女的纤细骨骼。
帕西俯身帮她系好复古的黑色小皮鞋的鞋带,又挑了一件修身的黑色大衣让她穿好才领着她出了门。
法国目前冬季的温度还在零度以上,这对于在阿富汗待了很久的克洛哀来说已经有些温暖如春的意味了。
在步行去电影院的路上,帕西一直握着克洛哀那只裹了毛绒手套的受伤的手以防止她把伤势弄的更加严重。
冬季的法国小镇的环境称得上是清新怡人,似乎连拂在面上的凉风都带着澄澈柔和的通透感,他牵着克洛哀的手和她挨得很近,并肩走着就像是一对默契的情人。
克洛哀一直在东张西望,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帕西说话。
“阿富汗怎么样?”
“错位。”
“错位?”
“阿富汗的人就像飞鸟。”
克洛哀转头对上帕西的眼睛,眼神有些恍惚。
“飞鸟总是不断的迁徙,不断的来到新的地域,不断的追逐安稳。”
帕西看着她的眸光模糊成一片清澈的温柔,心里倏然平和成了一片近乎慵懒的静谧。
他知道克洛哀的意思,阿富汗人在对安稳的追逐中从一国逃往另一国,原生的国籍逐渐消失,他们在一个又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迷失了原有的自己,那就是“错位”。
“但是总还是有好的感觉。”克洛哀抬头看见已经到达的略显破旧的老式电影院,极轻的吐出那句话,“总归是自由的。”
帕西在听到这句话后停下了步伐,他状似漫不经意的问出了决定性的那句话:
“你想要自由么?”
克洛哀看了他一眼就抬脚踏上了电影院前的一级台阶,斩钉截铁的回答他:
“不。”
这个字掷地有声又透着急切的焦虑,好像回答的慢了一秒她就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帕西没有再说话。克洛哀不懂法语就随意的挑了一部电影,电影开场的时候才发现是一部法国爱情文艺片。
来看这部电影的大多是情侣,帕西为了方便也就买了情侣卡座的电影票。
听着片中主角叽里咕噜的说着法语克洛哀觉得那就像是含着一口吐不出来的水……简单的说就是口齿含混不清。
但是她还是努力的看着电影想要尽量理解它的情节,偶尔吃一口帕西递到唇边的爆米花,这种小零食焦糖的外壳把她的嘴唇都染上了甜味。
在电影进行到□□的时候,似乎是影片里不能两全的爱情感染了观影区的情侣们,在情侣座位能方便他们肢体接触的的条件下,纷纷开始接吻……一时间影院似乎成了男男女女秀恩爱的风水宝地。
帕西觉得法国的浪漫风气果然是名不虚传,他在克洛哀东张西望不解的看着接吻情侣的眼神里感到有些尴尬。
克洛哀看了一会儿发现整个影院里只有她和帕西没有任何反应……她纠结的想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自己应该入乡随俗,倾身就在帕西唇上啄了一口,速度快到帕西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然后她就安心窝在座位里继续欣赏影片,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帕西觉得那就像是有羽毛拂过嘴唇那样痒痒的触感,他脸上表情不动,只是条件反射的舔了一下嘴唇。
那是焦糖混着奶香的细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