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生别离(中)(1 / 1)
归子从未想到,这一声,他还有机会回长安。如果可以选择,他也不愿回长安,西北太冷了,他不想,母亲一人孤零零的留在北漠。
庆元九年,突厥落败,他同父异母的兄长新突厥王,为了获得魏皇的支持,将这个离开长安十三载的世子送了回来。此时,阿史那思归的身份是质子,为了取信魏皇。
此时的阿史那思归,已经二十六岁,除了卫青衿为他取字的式微,他不曾行冠礼,流于边缘。
对魏皇,有恨,恨他当年将他抛弃,为了保住太子之位;有爱,爱他年幼之时的相互扶持,这些情谊不曾是假;有惧,惧他这么些年掌控天下,许是早就不记得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突厥世子。
种种思绪,却也改变不了现状,此时已经踏上回长安路上的他。突厥新王,对他唯一的承诺,是允许归子,将永嘉长公主的骨灰带回长安。这许是,永嘉在世间最后的意愿。
归子欣然同意,永嘉长公主的愿望,他没有办法可以拒绝。
见魏皇的第一面,归子想到了许多情况,或喜或癫、或怒或怨,最后两人的相见却也是最平淡无奇的见法。在骊山行宫的主殿之内,他站在最前方,与众人一起高呼“魏皇万岁。”
“平身。”归子低着头,听着着两个字有点恍惚,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遥远。十三年的不曾相见,让二人的距离也相距甚远,至远至疏,至亲至爱。
二人都保持着最好的帝皇与质子的距离,归子抬头,瞧见的是十三年前那个稚嫩的太子殿下,如今已经成长为了杀伐果决的一代帝皇。他的轮廓虽不曾发生大的变化,只一眼,还能找回当年的庞然心动。但是如今的常澈,心境气场,皆成长为了真龙天子该有的模样。看向质子阿史那思归的眼神,也不过只是蝼蚁一般。
时光荏苒,眼前的常澈似乎在对卫思归说,过去的一切不过只是梦一场。
黑达干性格洒脱,是突厥的大将,可惜不与新王同心同德,也与归子一般送到了长安。对这个直爽的汉子,归子心中只能一声叹息。可悲亦可叹,但归子却不曾想到,醉酒后的黑达干,一时意气,竟然让魏皇丢了大脸。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场景,虽不多见,但他一怒杀一员降将的行为,想必无人能置喙。归子惜才,也爱才,更何况,如今他跟黑达干都站在一条船上,连忙出来为他请罪。
“魏皇,黑达干一时醉酒,难免胡言乱语,还望魏皇莫要见怪。”
他只瞥了一眼归子,冷冷的举杯饮酒。这个举动,让归子彻底明白,帝皇已经忘了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如此也好,也可以让归子安安分分的做一个质子,好好的做阿史那思归。
一个妙龄女子解了围,她箭术骑术均不输男子,让本就骑射不佳的黑达干无地自容。她落落大方,朗声道:“骑马射箭在我大魏男女皆可习,却不知黑达干将军可愿与小女一比?”
归子知晓此女也算是在解围,抬头莞尔一笑。只见那女子穿一身戎装,明目皓齿,动人心魄。想必这样的一个左家娇女,才是如今的魏皇所喜爱的。
“归子,那黑达干是你什么人,值得你为他这么说话。这聂二小姐你又是何时识得的,倒颇有几分投机?”
魏皇身边未带一人,拦住了归子回去的步伐。归子摆了摆手,让随行的人退下,恭敬的向他行礼,对方才魏皇的问话视而不见。“参见魏皇。”
常澈一愣,抓住了他的手,眼中带着几分痛心疾首。“归子,你我注定要生分至此么?”
归子摇了摇头,离帝皇远了一步道:“魏皇,臣见了你,只能俯首称臣,哪里敢有半分的生分之意?”
“阿澈,儿时,你都是唤我阿澈的。”常澈的眼神有几分哀求、有几分迷茫,好似在怀念,儿时的相融以沫。
归子瞧着当空的朗月,惨然一笑,道:“臣从小便在就生活在西北,不曾见过魏皇。却不知魏皇识得的是哪位故人?若是臣认识,定当一寻。”
常澈不愿再听他的口中发出什么伤人的话,将他搂入怀中。当年轻易倒在归子怀中的常澈如今在他的反抗中纹丝不动,帝皇在他耳边低语:“我不想在听,你便是我的归子,我便是你的阿澈,这一切从未变过。”
好似在梦中,阿澈与归子从未分开一般。他亦不愿再放弃这个等了多年的怀抱,静静的躺在常澈的怀中,享受这短暂的宁静。
“陛下……”一个震惊的女声却打扰了这份宁静,归子抬头,看见的是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许是帝皇的某个妃嫔打扰了二人,让归子从这场梦拉回了现实。
归子作揖道:“更深露重,臣一路难免有几分伤身,恕臣不能再与陛下详谈。来日再叙,臣先告辞。”
说是怨恨,但归子心中知晓,他从来不怨常澈。若是让他选,天下与一个儿时的玩伴,孰轻孰重,一瞧便知。如今横在二人中间的,不仅只有整个兴庆宫还有突厥,以及魏皇于突厥皇子的身份,一切都是禁忌。
好似当年去突厥前夕一般的宁静,初春到夏日,归子都安静的在质子府,最起码在外人的眼中是这般觉得的。入京之后,暗卫暗中联系上了归子,不似归子想的那样。暗卫长很愿意将整个暗卫都交于归子,虽然此刻他的身份还是个突厥质子。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仲秋之时。
帝皇身边的内侍高才忽而来质子府,宣读圣旨说赐归子国姓卫,封靖江郡王,住大福殿侍奉太后左右。此封圣旨昭告天下,他是文昭皇后夏氏孙女金城公主之外孙、永嘉长公主之子,而此刻永嘉长公主的骨灰得入皇陵,就在卫将军夫妇之侧。
当时突厥王跟多少人都不曾想,突厥送来的这个质子,竟然是金城公主一脉在这世上的血脉。当年太后王氏上位,其中文昭皇后一族深受其害,如今除了当今圣上还是文昭皇后子之外,只留下了阿史那思归一人。
归子已经有十三年不曾来到大福殿,当站在殿门口的时候他还有几分恍惚。夏日的蝉鸣与二十多年前没有一点差别,闭眼,归子还能看见当年永嘉郡主在教导他们二人。但是门前站着的是田氏母子二人,卫思归就醒了过来。
他看着田氏,这是传闻中的,卫靖江王思归的妻子。
“臣妾恭迎王爷。”
田氏安安分分的跪了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她脸上的憔悴显而易见,在宫中的日子许是不好过的。田氏身边站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眉眼与归子有几分相似,这是靖江王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这么多年,辛苦你们母子二人。许多事,都是无妄之灾,以后,我定护你们母子二人周全。”
孩子叫阿年,与卫思归年幼的时候一般都没有姓的,如今已经叫做是卫年。十一岁的年纪,却怯弱的不像样子。这个孩子,从出生到成长都是个错误。
靖江王,对母子二人的承诺,却食言了。
那日田氏借阿年生辰对靖江王频频劝酒,归子他是知晓的。田氏十三年来独守后宫,护着阿年成长,心中的疮痍也不该比他少。而归子,甚至连她的闺名都不曾知晓。
“田氏,归子误了你终生。”
见归子放软,田氏借机钻到了他的怀中,柔柔弱弱道:“王爷还记得妾,这便是最好的。这些年王爷不在,妾好冷,王爷,你能暖暖妾么?”
她身上用得是催情的胭脂,香炉中点的是艳香,甚至连杯中的酒,都是一样的功效。田氏本来以为如今的她怨不动了、恨不动了,但是看见靖江王身边那个年轻貌美的侍妾,就算是为了阿年,她也想一搏。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唯一的依靠,支撑起来在兴庆宫中无数个孤独的日日夜夜。
靖江王入兴庆宫已经有三个月,除了见阿年的几次之外,从未在东院留宿。若是他在突厥永远不会来,田氏的心会像深潭一般,不起波澜,但如今他回来了,还是以靖江王的身份风风光光的入了兴庆宫。田氏的心,也还是活络了,为了阿年,为了靖江王背后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可能像之前那般一潭死水。
今日,是阿年的生辰,如果第二日就算靖江王怪罪于她。看在阿年的面子上,也不会太重。而这是田氏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