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隔阂难解(1 / 1)
三更天,雨势渐小,夜来风雨,满地残红。
虞楚昭踩着一路水塘浑身湿漉漉的转身钻回巷子里,打算回烟雨楼猫一宿——叫他现在回去南院去面对项羽,这会儿他还真的是做不到——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项羽。
就算是夜夜笙歌的烟雨楼,这个点也早就歇下了。
“死鬼!你兄弟是个什么德行你还能不知道!?借出去的银钱还指望能要回来!?”
“哎呦呦!你个婆娘……”
隔壁的弄堂里头传来夫妻两吵架的声音,一会儿油灯亮起来,一会又灭了下去。
虞楚昭搓了把脸上的泥水。
是了,熊心什么德行,函谷关下伏击追杀,难道他还不明白么?
黑灯瞎火的砖瓦小楼静静的立在烟雨之中,和虞楚昭一样孑然一身。
项羽抱臂坐在烟雨楼的屋顶上,高大的身形完美的融入了黑暗和阴影之中,一双燃烧的眸子睥睨一般,静静的看站在楼下发愣的虞楚昭,黝黑的眼底看不出感情,漠然的冷脸包裹着浓浓的心疼。
“侯爷你这一颗心完全的牵在了这小子身上了。”英布玩味的声音带着点醉意,从房内轻飘飘的传到屋顶上项羽的耳朵里。
项羽不答话,强健的肩膀僵硬着,努力克制住跃下烟雨楼、给那混小子抱回去的冲动,抛射下去的视线投在楼下傻站着的小混蛋身上,好好的竟然觉得自己脚底下踩着的房子也是和虞楚昭似得,可怜兮兮的模样。
虞楚昭茫然的自言自语:“难道除了杀掉,就没个其他办法?”
项羽英俊的脸庞扭曲了一下,理智上希望着虞楚昭现在就这么干脆的掉头离开,从此不再相见。
虞楚昭愣愣的站在烟雨楼外半晌,敲门的手还是没能抬得起来,觉得自己这副模样进去忒磕碜了也——万一被英布一误解,他就变成了因为光顾青楼被项羽撵出来的了。
一双靴子在水洼里头蹭来蹭去,虞楚昭的脚步踌躇着,最后站在胡同里头淋雨,未进去。
项羽脚跟一顿,瓦片碎裂的“咔嚓”声微不可闻,随即脚尖轻轻一挑,一块碎裂的瓦片角悄无声息的在夜色隐藏中间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线,刺破三楼的窗户纸,一下砸在眯着的英布头上。
“吱呀”一声,三楼的木栏窗户被从里头推开,英布硬挺的脸上带着一缕压过的红痕,神情微醺,眯着眼睛对楼下小巷子里徘徊的虞楚昭道:“上来吧。”
虞楚昭仰头望过去,眼睛被飘散的雨水刺痛,两道剑眉便蹙起来,盯着英布藏在阴影里头的那张脸:“你怎没睡?”
“上来睡,莫淋雨了。”英布不答话,只是懒洋洋的开口又说了一遍。
虞楚昭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笑容勉强又僵硬,掩藏不住重重心事,旋即单脚在小巷墙壁上一踹,翻身跃起,双手借力勾住旁边搭着的棚子,双脚上翻,腾身跃起。
英布单手伸出窗外,在虞楚昭够上来的手腕子上一扯,将人从窗户里拉进屋。
项羽心中翻滚的苦涩丝毫没有透出那张冷漠的面孔,他将两条长腿盘起来,兀自守在烟雨楼的屋顶上,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雕像,静静的在夜雨中守护着。
“合着你们各个心里清楚,就小爷一个人不知道钟离昧和季布干嘛去了呗?”
虞楚昭仰身躺进浴桶的热水里,吁出一口气,被雨淋湿的身体在热水中满满舒展,僵硬的经脉舒服的发出□□。
英布晃晃悠悠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将干衣裳一件件挂起来,揉揉虞楚昭湿漉漉的脑袋,就像在安慰一条流浪狗:“谈不上知道,大概心里有点数……长安侯没明说的事情,爷也保不准到底怎么回事。”
虞楚昭把闷了一半的脑袋从水里头伸出来:“什么意思?”
英布脸上困意消退,笑着戳虞楚昭脑袋:“长安侯做出的部署你见他和谁解释过么?所有人都是庞大计划之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环节,甚至直到最后目标实现了,其他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虞楚昭一瞬间想起的就是在巨鹿战场上项羽指挥变阵,直到最后合围成功,才叫自己看出他之前下达的军令的目的何在。
英布改戳为拍,无奈道:“你以为长安侯就是你看见的那个样子?”
虞楚昭郁闷的重新把自己沉进热水中,吐出两个泡泡。
项羽在他虞楚昭面前和在外头不说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也肯定不会是一个模样。
虞楚昭揉揉被热水熏的发红的眼睛:“义帝权利已经被完全架空了,就算仍旧是个障碍,也不一定就得杀了才行……”
英布断然道:“别想了,这不正好?”
虞楚昭被这话一刺,猛的抬头,语气里头已经带着几分不善了:“什么意思?什么叫正好?”
英布两眼不错的盯着虞楚昭,讥讽道:“正好省得你的麻烦……你还会下不了手。”
虞楚昭声音抬高了:“什么叫省得麻烦?要按小爷这头走,熊心不一定就非得……”
那个“死”字在虞楚昭嘴里呼噜一圈,最后还是说不出来,自己眼眶倒是先红了一圈,他又想到那信鸽送来的染血的绝笔信。
英布气笑了,两步跨过来,单手一把扯住虞楚昭的头发,迫使虞楚昭抬头,冰冷的视线逼视过去:“你今日找爷几个过来烟雨楼目的是什么?自己白天就在这屋子里说过什么话?你忘了?”
虞楚昭被英布一句话呛回去,表情讪讪的,没再开口,就抱着膝盖坐在浴桶里,直到水变得冰冷,舒展开的肢体再次变得僵硬起来。
英布嘴角带着嘲弄,看着虞楚昭缩成一团发呆,渐渐的,嘴角逐渐变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这种事情的结果你自己都能料到,那义帝本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最后不杀也得杀!”
虞楚昭还是不说话,倒是直接把脸埋进膝盖里面。
英布撩起袖子两步上去,单手扯住虞楚昭的头发把人拖起来,冰冷的视线直刺虞楚昭躲闪的双眼:“义帝就算长安侯不杀,你自己最后也要派人杀!你这两滴眼泪——”
英布说着用粗糙的指尖划过虞楚昭湿润起来的眼角:“不过就是叫你自个儿心里痛快罢了!显示一下你自己仁义、厚道,把罪责推给长安侯而已,求个自己心里畅快!”
虞楚昭愤然挣动起来,单手掐住英布手指,指甲嵌进皮肉里头,顿时挖下来一块血肉,英布却连手指也未松动一下。
虞楚昭牙齿咬出了血:“小爷推罪责!?小爷宁愿熊心是我自己杀的!你懂什么?”
虞楚昭在英布手背上抓下深深的伤痕,滑到手腕上,猛的将英布的手摔下去,反手一把扯住英布的衣领:“你懂什么!熊心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项羽手上!”
英布身材高大,根本不屑虞楚昭抓自己衣领的动作,狞笑一声:““、既然如此,结果不都一样了!你这幅模样又是装给谁看呢!?”
虞楚昭低声怒吼:“那根本不一样!”
英布沉声,缓缓开口:“你,还是长安侯,谁动手有什么区别?结局都是一样。”
虞楚昭脸上颓然松手,面色瞬间苍白:“项羽答应过的,不杀熊心……”
英布冷声:“政治军事上哪里来的答应一词?项羽应了怀王之约,那他应约了么?”
虞楚昭怒喝:“那是他和刘季的赌注!这是他答应我的!”
屋顶上,项羽一愣,唇角扬起一丝苦笑:“昭昭……”
项羽甩甩头,旋即身影一闪,一路踩着屋顶消失在雨幕之中。
屋内,英布真的是无话可说了:“闹腾半天,你竟然是因为长安侯答应你……”
虞楚昭咬着自己拳头,筋疲力尽,不欲再争辩,于是出口便是谎话:“对。”
实际上,虞楚昭为的,是那日后的一场“十罪项王”。
英布眼底闪过一丝狐疑之色,但见虞楚昭平复下来,也不想再和虞楚昭闹腾,转手抽下挂在屏风上的布巾扔到虞楚昭头上:“娘们唧唧的……天都要亮了,快些出来睡会儿吧。”
虞楚昭木然点头,英布一转身,虞楚昭的眼泪就再次掉下来。
是因为项羽答应了他的事情没做到,亦或是熊心身亡?虞楚昭自己都已经不知道他的眼泪究竟是因为哪一个而流的了。
刚才那一瞬间,虞楚昭自己都不知道,他回到烟雨楼,而不是回南院的原因,实际上就是在将熊心身亡的事情推到项羽头上,那自保的潜意识叫他本能的将愧疚自责的情感推卸到别人头上,人性的自私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露出头角。
虞楚昭逃避和项羽见面,就是怕自己一进门便会去斥责那个心中只装着自己的男人,他会去质问、会去责怪,但是实际上项羽只是把他迟早要做的事情做了而已。
虞楚昭疲倦的蜷缩在床上,双眼合着:“小爷真的宁愿杀义帝的是我……”
英布两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望床顶上的帷幔:“有完没完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你就是没胆子承认自己在推卸责任!”
虞楚昭被英布一番话骂醒,头蒙在被子里嘟嘟嚷嚷:“小爷确实就是没胆子承认也想除去义帝……”
英布嗤笑:“怕千夫指……长安侯都到了那个位子也没怕,你怕个屁!”
虞楚昭不爽的喘息一声,单手拽着被脚一把掀开来,坐起来蹬鞋子。
英布虎着脸:“干嘛?说不得了?爷要是长安侯,就一巴掌扇死你!”
虞楚昭眼眶还有点红,但是脸色却已经缓过来,一个白眼甩过去:“小爷回南院去!”
天色将明,天际一道花丹青减了三分,透着一股清亮的水色。
南院还在睡梦中,虞楚昭套着湿透的衣裳推门而入。
项羽背对着虞楚昭更衣,听见门的“吱吱”声,动作不可觉的一顿,滚金玄服宽大的袖子落下,遮住古铜色的手臂。
项羽右手抬起抹平衣领上的褶皱,声音微微发颤:“回来了。”
项羽在等着虞楚昭大发脾气,因为自己负约,也许下一刻,虞楚昭便会摔门离去。
虞楚昭一愣,旋即以为领会到项羽那丝颤声的原由——项羽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熊心的死讯,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悍将在害怕,害怕自己会离开他。
心脏被项羽颤抖的尾音刺痛,虞楚昭此时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面上立马换成一张嬉皮笑脸的模样,两步往前一蹿,往项羽背上爬,顺便咬项羽的耳朵。
虞楚昭死皮赖脸的,修长的手指徘徊辗转在项羽精悍的胸肌上:“不回来,长安侯还指着我久宿青楼不成?”
项羽僵硬的脊背骤然放松下来,他身形一颤,似乎是难以置信一般,只是声音中仍旧带着一丝冷凝:“莫闹,下来。”
虞楚昭听出来项羽不是如同平日那般随口一说,当即不知所措的松手,愣愣的看项羽转过身来。
项羽嘴角和眉头均显露出紧绷的弧度,黝黑的眼底藏着一丝不明的阴郁。
虞楚昭讷讷道:“怎么了?”
项羽单手一扯虞楚昭的湿衣裳,眸色一闪,视线并未像往常一般留恋在虞楚昭身上,反而停在手中的湿衣裳上:“把衣裳换了去。”
虞楚昭僵硬的转身往衣橱边上走两步,突然两脚一并,一百八十度转过来,强笑道:“你帮我换。”
项羽习惯性的往前迈步,随即又犹豫的停在距离虞楚昭一步之遥的位置上。
虞楚昭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你帮我换!”
项羽木着脸,举起来的手臂在空中晃了晃,似乎是想把虞楚昭抱进怀里,却最终只是在虞楚昭的脸上掐了一把:“自己换,难不成日后都叫人给你换衣裳?”
虞楚昭莫名其妙,本能的感觉到项羽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项羽的视线躲闪了一下:“自己换!”说完转身就出门去了。
天知道,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将虞楚昭拥进怀里。
虞楚昭呆呆的站在原地望着项羽离开的背影,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两个人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