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未辞君煞(四)(1 / 1)
玉辞惊讶,她突然意识到,她只道那魔煞之气来自被狼崽腐食的那几具尸体,却不知更确凿的,来自狼崽怨恨人类的内心,她不曾想过那怨恨会强烈到这般境地。
她语气坚定,带着斥责:“心怀仁慈则事事安乐,你满心怨恨,见到的便是不公,挂在嘴边的都是谴责,难怪改不了口舌之欲,修不成正经道行。”
狼崽听得发愣,忽而拉着仙子的袖子撒娇:“仙子莫生气,是耀儿错了,耀儿明日不吃肉了。”
结果也只是那一日未吃肉……
姜镇又开始闹妖,这次的妖法力高,百姓前来请玉辞仙子下山捕捉,玉辞应下,却如何也找不到狼崽,想他或许不愿去镇里,便独自一人下了山。
其实当时狼崽就藏在他们不远处,待到完全望不见玉辞的背影,他若有所思得跑向另一个方向。
那次降妖玉辞并未来得及动手,狼崽带着群狼前来,捉住了那只鹿妖,搏斗中勇猛非常,结束的时候,玉辞才发现他的腿受了伤。
回到山中,玉辞用湖边寻得的玉石为狼崽煅了一只项圈,上面注了自己的灵力,保狼崽安全。
那次之后,玉辞便放任他与那些成狼相处,只是短短的时间,他一只狼崽,却成了群狼的领袖,开始有了狼王的担当。
若事情就这么下去,若墨耀是真心在保护姜镇,或许玉辞便会放任他在此处山上修行,成为山狼之王。但随后的事情却又令她放不下心来。
那日群狼出现在镇上,姜镇的百姓都极其惶恐,猎户便在山头到处布下陷阱,很多狼因此受了伤,甚至差点断送了性命。墨耀知晓后,站在山巅望着那灯火阑珊的镇子,每望一次,心中便多一分恼意。终于熬不住心中的气愤,一夜之间,他咬死了所有人养的家畜,皆是当喉咬过,鲜血染红了每家每户的后院。
墨耀在山谷采了一夜的花,用灵力做成一件飘着花香的披风,他将它叠得整齐抱在怀中去找仙子,那时告状的镇民前脚刚离开。
玉辞脸色严肃,看他的眸中是陌生的冰冷。他眨眨黑亮的眼睛,举着手里的衣裳说:“仙子,耀儿昨夜在山谷里采了花做的衣裳,仙子喜欢吗?”
他的衣衫破旧,露出了破了皮的膝盖,嘴角还挂了彩,披头散发的,哪里有狼王的模样。
玉辞心下一酸,训斥的话到了嘴边成了责问:“镇上的牛羊,都是你咬死的?”
墨耀坦然承认:“是我带着族人咬死的,他们害了我的族人,若不报仇,族群中威信不存。何况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那些人是该好好教训才是。”
当初的小小男孩如今依旧稚嫩,玉辞有些迷惑,她日日为他灌输慈念,墨耀面对她时乖巧仁善,她却明显感到这狼崽的身上煞气非但未有半丝减退,甚至日渐浓重,问题出自何处,她也费解。
墨耀胆大得爬到玉辞身后的石块上,为她披上披风,继而伸出双手围住了她的脖子,将头靠在她的头侧,撒娇道:“仙子莫生气,是耀儿错了,耀儿再不这般胡来了,明日便与那帮山狼断绝来往,耀儿只要陪在仙子身边就足够了。”
彼时他短短的手臂牢牢箍住玉辞,玉辞反手抚着他挂彩的嘴角:“为何受伤了?是在山谷伤的吗?”
墨耀笑得天真:“嗯,跑得急了,山谷路滑,摔了一个大跟头……呵呵呵……”
玉辞将他拉到面前,温柔的手掌盖在墨耀膝上,膝盖上的伤便消失了,她五指微动,灵力凝聚成针线,她低着头为狼崽缝补破了的衣服,补到中途道:“还笑……将衣服脱下来,你去池子里洗个澡,这般脏兮兮的模样,仪容不雅。”
墨耀二话不说,将衣服脱得干净,也不知变回原形,光着身子便跑远了。玉辞边补着衣服边想着心事,等补好了,便也向墨耀去的那个池子去了。
墨耀展着四肢在水中嬉戏,他已经越来越不喜欢变回原形了,在玉辞身边修炼的这段日子,他也有了维持人形的足够灵力。
玉辞蹲在池子边,拿池水浣洗补好的衣服,墨耀缓缓游了过来,自下而上打量她的模样。
玉辞将洗好的衣裳挂在树枝上,拿灵力借风将它吹干,墨耀光着身子坐在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显得非常安静。
玉辞边吹着衣服边道:“你将衣服穿好,我们离开这儿。”
墨耀疑惑得抬头,却只见玉辞将衣服递给他,自己戴上了斗笠。他接过衣裳,一边囫囵往身上套一边道:“仙子为我梳头。”
玉辞带墨耀去的是琼仙谷,要去除墨耀身上的煞气,她想不到比琼仙谷更适合的地方。她与紫琼仙子是故交,托他照管狼崽,寄养在琼仙谷,用琼仙谷的灵气洗涤魔煞,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墨耀必可清心修行。
完成托付之事她便离开了,过程中墨耀就像平时在她面前一样乖巧礼貌,最后玉辞离开的时候,甚至还笑着同她告别。
“仙子要经常来看耀儿。”
玉辞摸着他的头,有些不舍,却还是转身离开了。身后男孩的身影站在花海中许久不动,寂寥孤独。
行善修道的时光总是快得惊人,玉辞依旧会在一些地方逗留许久,看着安居的平凡生活,再默默离去。没有狼崽陪伴的日子,静谧异常。
一百年转瞬而过,玉辞面对眼前熟悉却人畜尽换的小镇,想起了那个理直气壮的狼崽,不知现下长大了多少。她稍作停留,便往寻影山而去。
紫琼似乎是想了许久才想起那只狼崽来,秀眉微微蹙起:“那只狼崽?元情仙子离去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了。他咬死了我谷中大半的紫琼兰,我花了许多功夫才让兰海的元气恢复如初。”
玉辞也皱起了眉头,她想过墨耀的性子或许不会乖乖留在此处,却不料她前脚才走,他后脚便闯祸出走了。这一百年没人管教,不知他是否会出什么大事。
紫琼见她未说话,叹口气道:“元情仙子素来仁慈,但那狼崽身上戾气过重,不是单纯心性,如此顽劣的狼崽,不论在何处都必惹来大祸,仙子切莫过分动情。”
玉辞谢了紫琼,未在琼仙谷过多停留。
她回到姜镇的后山上住了十几年,墨耀并未回来过,她想或许狼崽是死了,但又相信他的修为与能力,连轻易吃亏兴许都不会,又怎会死了……若是活着,为何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回来?
听说东银国今年入冬气候异热,银雪兰树如数枯死,雪山上的冰雪化成了水,背靠雪山的雷州小村庄被水淹没,许多人死在了雪山之下。
她从前去过许多次雷州,冬日的雷州是银装素裹的冰冷美人,头戴银雪兰,身披白雪衣。但眼前这漫天洪水的灾区,也是雷州,是她未见过的雷州。
雪山上的煞气是这雷州灾难的源头,她执着拂尘驱赶周身的魔煞,一路上了雪山。
雪山顶有个冰雪殿,不知是谁建在此处的,她挥了挥拂尘,殿门就开了,山下的美景仿佛都被搬到了这座殿内,殿内的长廊是用银雪兰装饰的,廊下坐着几个眉目冷傲的美人,见到玉辞也未惊讶,只是瞥了一眼便相互道:“又不知是他从哪里带来的,倒是装得几分冰冷的模样,是他喜欢的。”
这几个美人道行低,没有认出眼前是位仙子,玉辞倒是一眼看穿她们,雪山的主宰,雪狐。
雪狐生来高傲,向来都是在雪山上独居,这样几只雪狐聚在一处的情况非常不多见,而且很明显,这冰雪殿并不是她们的。
她一身宽大的道袍,戴着斗笠执着拂尘,这看不见模样的打扮,在雪狐的眼中确实是保守。她将拂尘往臂上一搭:“请问几位姑娘,这殿的主人在何处?”
雪狐素来性子冷淡,也不看她便道:“他出门捉兔子去了,不在。”
玉辞也不着急,坐在银雪兰长廊之下,想起当初在姜镇的时候,狼崽也很喜欢在后山上捉兔子。
天色将黑的时候,殿主人终于回来了。墨耀两手提着几只兔子,站在玉辞面前咧开了嘴:“仙子!”
他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虽然还有少年的青涩,却明显是长大了。他将手中的兔子抛开,似乎想要拥抱玉辞,却又局促得停在了半空。
玉辞摘下斗笠,雪狐们才看清了这个女子绝美的容貌,那女子抬起手,放在墨耀的头上,她们自从与墨耀相识以来,未见过他如此开怀。
那晚他们坐在雪山巅上,雪山反射出月光的清寒,墨耀低着头,他怕玉辞责怪他离开琼仙谷的事,便握着她的手,语气惹怜:“仙子果真五十年都未回姜镇。”
想必他离开琼仙谷之后在姜镇等了五十年,而其实她已经百年未回过姜镇。
“仙子未回来,我便打算出来找仙子,前几年在这座山上遇到一只狐,长得与仙子颇为想象……当然,她不如仙子千万倍。我在此处幻了一座殿,因为无聊,就带了几只狐回来玩玩。”
“玩玩?”
墨耀道:“一开始觉得她们性子冷淡的模样喜欢,后来便越来越觉得不大欢喜她们,奈何她们竟就赖在此处不走了,我也万分苦恼。”
玉辞道:“她们是喜欢你才想同你在一起。”
墨耀拉着玉辞撒娇:“但我只想同仙子在一起。”
玉辞将墨耀额前被夜风吹散的碎发拨向一边:“为何妄自改变东银的天时?”
墨耀道:“在雪山上住着无趣,我想捉兔子玩,奈何此处略冷,我便将此处天时稍加改变,让兔子们都来玩耍,我才捉得到。”
如此顽劣的狼崽,不论在何处都必惹来大祸。
紫琼的话突然萦绕在耳边,即便他已是如此半大的少年,为了自己的玩闹却罔顾雷州水深火热的百姓,顽劣的性子未减反增,玉辞不禁蹙起眉。
见她的脸色,墨耀马上明白仙子是在生气,他趴在玉辞腿上撒娇:“仙子莫生气,耀儿知错了,耀儿只是太想念仙子,终日又无事可做……”
玉辞拍着他的头:“你若无事做便跟着我,妄变天时这样的事情今后不可再做。”
墨耀忙不迭点头:“仙子还穿着耀儿做的披风,耀儿很欢喜。”
玉辞温柔笑着,仙途岁月里若有人永久陪伴,是一件不再孤独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