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皇上冲龄即位,身体康健,而这位太子似乎早已不愿意继续在皇帝候选人的位置再坐下去,他显然失去了耐心。皇上生病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忧戚之色;皇上外出的时候,他在京城不理政务,耽于淫乐。太子的这些放荡举动,让我看到了机会。
妹妹惠贵妃,很早就嫁给了皇上。生下的长子胤禔,此时也已经成年,而且论才智,论能力,一点都不比太子差,只因不是嫡出,就只能就任直郡王。我也有点不服。太子的生母,是索三儿之兄的女儿。索三儿作为长辈,自然对太子的事情牵挂在心。这样,一个储位,两个竞争者,暗潮涌动的争夺日趋白热化。而我一切因为外甥,一切为了外甥,只要外甥能成为皇储,并最终登上皇位,我的仕途又将揭开新的篇章,在我的经营下,纳兰家族就不仅是复兴了。
但是,这一切都只能在暗中操作。在我入阁成为大学士的那年,皇上就严厉指出:“人臣分立门户,私植党羽,始而蠹国害政,终必祸及身家。”鉴于南明亡于朋党的深刻教训,他对结党营私之人十分痛恨。在朝会的时候,我只能表现出不结盟姿态,以博得皇上的好感,然而在具体事务的处理上,我绝对要与索三儿对着干。
也许是索三儿太过张扬,也许是索三儿的几次政治投机都没有成功,索三儿的仕途颇为曲折。康熙十八年(1679年)他遭到弹劾被迫辞去大学士职务,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又改任领侍卫内大臣,参加中俄边界谈判。康熙四十年(1701年)被迫退休。两年后东窗事发,有人告发他早就与太子密谋结党。结果,刚刚享受上退休生活的索三儿,开始了铁窗生涯,最后死在了宗人府的监狱里。
索三儿去职之后,我在内阁里更加无所顾忌,渐渐地,我的谨慎劲儿慢慢褪去,留下的,是张扬的个性和跋扈的风格。我阴结党羽的事情也逐渐败露。就在索三儿改任领侍卫内大臣的第二年,直隶巡抚于成龙上书揭发我卖官鬻爵,收受贿赂。这份弹劾信我没有截获,直接落入皇上手中,这下完了。我真是失策,笼络了朝廷大员,笼络了各路言官,笼络了远方各省的封疆大吏,唯独没有把近在咫尺的地方大员笼络过来。于成龙是位清官,即便我雇八抬大轿,贿赂他万两黄金,也难以拿下他。
三、一切因为外甥,一切为了外甥(2)
没想到,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次年,御史郭琇上书弹劾我结党营私,他列举了大量事实,证据确凿。皇上单独召见了我,拿着郭琇的奏疏使劲斥责我,我一言不发,无颜面对皇上,无颜面对我这位颇多心计的妹夫。认栽吧。从此,大学士,我是没法当了。
好在过了几年,皇上又任命我当内大臣,陪着他一起远征噶尔丹,负责西路军的后勤供给。还好,我没出什么差错,部队得胜归来,我还得到了嘉奖。
然而,最辉煌的岁月已经过去,一批更年轻的满汉官员迅速填补了我们空出的位置,成为了新的阁臣。而我,已经没有了再受重用的机会,只得望洋兴叹……
四、儿子纳兰性德(1)
在朝堂上,一切都很紧张。而回到家里,一切就都放松了。爱妻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大福晋的第五女。她很贤惠,育有三子:长子纳兰性德,次子纳兰揆叙,三子纳兰揆方。三个儿子都很有出息,而长子纳兰性德最让我百感交集。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幼年时代就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他不仅有一身满族人特有的骑射本领,而且文学素养很高,特别喜欢读汉人的诗词,自己写的诗词也不少。作为当朝一品,我给他创造了一流的读书环境,一流的学术氛围,让他迅速成才。康熙十五年(1676年),性德二十二岁,参加了国家的殿试,获得二甲第七名,对于一个满人来说,考汉人的经典,能金榜题名,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很想就此进入翰林院当个庶吉士,继续搞研究和创作。但他没有如愿。由于当时我圣眷正隆,他也获得了在别人看来比做庶吉士更好的机会——留在皇上身边陪王伴驾,担任三等侍卫,后来又晋升为一等侍卫,官至三品。然而,在性德的诗词里,我却看不到他有任何的兴奋之感,他甚至觉得自己“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他渴望汉文化,渴望做文人,而眼前赳赳武夫的岗位与他的理想大相径庭,他很失落。我知道他淡薄名利,但看着他成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很担心:一是担心影响了他的情绪,二是担心他因为情绪受影响而在皇上面前表现欠佳,最后给我的升官带来不利影响。
在我的朋党集团里,有一位名叫徐乾学的汉族学问家。他喜欢投我所好,给我赠送了不少我喜欢的书画作品,让我颇为赏识。我很仰慕徐乾学的汉文化功底,就让在太学读书的性德拜他为师。徐乾学收了这个门生后,每逢三、六、九日,就为性德讲经读史,传授时艺,从黎明讲到日落。徐乾学在学问上表现得很无私,他把自己三十年来精心搜集和校订的宋元以来家藏珍本交给了性德,指导他分门别类,加以编纂、校订,编成《通志堂经解》,以性德的名义刊刻。没有徐先生的悉心指导,性德考中进士的成就,便是水中花,镜中月。当然,这位负责任的老师,也用辛勤换来了回报,几年后,他就在我的提携下,成为翰林院里令人瞩目的大学者。尽管徐先生后来与我交恶,但我还是不能忘却他对性德的培养之功。
性德跟我有相似之处。少年时代讨论朝政,我经常是少数派。我不喜欢陈腐的传统观念,喜欢用更加时髦的方式来解决社会问题。如果说我是一部政治机器的话,那么性德就是一部文学机器。他继承了我不盲从,不跟风的个性,他与一般满洲贵族纨绔子弟不同,他有远大理想和高尚人格,他不指望父亲的荫庇,不看重门第的高低。他的举动,脱离了他身处的贵族圈,而融入了另一个圈子——当时看来还很破落的文人圈。
我的府邸门口曾经是车水马龙,大多是送礼的官绅,但也有一些衣着平平的文人出入。连家奴都知道,这些人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性德来的。他结交的,大多是一些怀才不遇,而又超凡脱俗的江南汉族布衣文人,比如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姜宸英等。性德对这些读书种子很真诚,不仅仗义疏财,而且敬重他们的品格和才华。就像战国时期平原君聚集食客三千一样,当时许多的名士才子都围绕在他身边,使得他位于后海附近的一处住所渌水亭因文人骚客雅聚而著名。
性德是一个永远闲不住的人。作为文人,他一定会寄情山水,因为只有山水美景,才能唤起他的创作灵感和写作激情。紫禁城、国子监、以及我的府邸,都是他工作和学习的常去处。黄花城、古北口、宝珠洞、戒台寺、居庸关等,也留下了他的足迹。而位于京城西郊上庄,是一个偏远的村落,这里民风淳朴,风景秀丽,有北方小江南之誉。我在这里置办了一套别墅,这里也就成了性德常来常往的休闲场所。他在这里留下了不少作品,让我至今读起来,都有历久弥新的美感。
四、儿子纳兰性德(2)
文人注定是多情的,性德也不例外,但他并不滥情;文人注定是伤情的,性德也不例外,但他并不绝情。在他的诗词里,爱情总是一个挥之不去的主旋律。就在他金榜题名前两年,二十岁的他就迎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为妻,那年卢氏年方二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婚后,二人夫妻恩爱,感情笃深,连我这个做公公的都羡慕不已。但是好日子仅仅过了三年,卢氏因产后受寒而亡。家里摆设了灵堂。我伤心不已,性德更是强忍泪水,度过那最难熬的日日夜夜。从此,在他的诗词里“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尽管后来继娶关氏,并且有副室颜氏陪伴,可是亡妻的影子总也不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性德是天之骄子,但他的生活并不是一片坦途。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1685年7月1日),性德因“寒疾”与世长辞。而在逝世的前七日,他还在渌水亭设宴,“集南北之名流,咏中庭之双树”,没有想到这次咏夜合花,竟然成了他的绝唱。他只走完了三十一年的人生旅程便匆匆与我告别。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的痛楚,又有谁能体会得了呢?
尽管性德对陪王伴驾的生活不甚喜欢,但皇上还是早已了解性德的文学造诣。性德病时,皇上曾派员探望并送御药,闻亡故之讯,为之挽惜。性德的业师徐乾学先生为其撰写墓志铭、神道碑。而性德本人,带着无限的爱,与永远十九岁的娇妻卢氏葬于京西皂甲屯纳兰祖茔,于山明水秀之境冥合永远。
翻看着他留下来的诗词集《纳兰词》,我的心里顿生惆怅。作为父亲,我对他的关心太不够了,让孩子整日生活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很内疚。
性德爱自己的妻子,我更爱性德。
性德用尽余生怀念他的亡妻;今日我的哀思犹胜于他,我将永远怀念性德,用尽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