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诛心(1 / 1)
大片盛开的朝阳花突然闯进视野是忘川始料未及的。朝阳的音容笑貌蓦然浮现,短短数十日,已如隔世。那个叫朝阳的人并未如他的名字一样带给她渴求的温暖和明媚,她不过是他棋盘里的一粒棋子,被他拿去和玄武纪做了最划算的交易。
那一场虚妄的情爱真是可怜又可笑,那个欺骗她的人已经为她亲手所杀,这些被他用来编织美丽谎言的花也没有必要存在了。忘川在花海旁站了片刻,抬手弹出一味三昧真火,一转眼就将花海烧成了火海。
还有空灵霓裳,那一件由万千花灵附聚而成的精美礼物,宛如镜花水月一戳就破的简陋谎言,竟让她这个堂堂六界神尊天真地信以为真,自欺欺人地度过了几个月自以为是的幸福生活……也都不必要存在了。
忘川捻起诀,换下身上早已残破不堪的空灵霓裳,蓝色袖袂一拂,将它投进了火海。那些她曾经怜悯的万千花灵转眼便被烧得灰飞烟灭。
还有碧玉葫芦,都烧了吧。
她本漫无目的,想起朝阳,便寻着朝阳花一路烧去,仿佛烧掉一片,就能将朝阳在她心中的记忆抹掉一片。那才是她真正应该忘记的人。
火一直烧到珞城,忘川有些意外,望着古老的城楼解嘲地笑了笑,进了城。
一个月前,这城里遭受瘟疫,鬼火莹莹,阴魂缠绕,忘川心中愧疚,特地滞留了数日,为他们除疫渡魂,救了无数人。
于是她甫一进城,就有无数人闻风而来,匍匐相拜,称神称仙。然而他们并不是来谢她的,而是来求她的。
他们一个个或惊恐或悲伤或无助地诉说着珞城的灾难。四处流窜的鬼魂已经不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吃人不眨眼的魔鬼,短短二十来天,珞城已经有上千人被魔鬼吃掉了。他们说那魔鬼恐怖之极,可恶之极,残忍之极,城里斩妖除魔的术士都被他杀光了,见义勇为除暴安良的侠士也牺牲了许多,他还很挑嘴,老弱妇孺不吃,专吃身体健康年岁精壮的男人,而且他是连魂带肉一起吃,连骨头都不剩,一个头发丝也不剩。
很多老人失去了儿子,很多妇人失去了丈夫,很多孩子失去了父亲……每个人都惊恐地活着,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不会就是自己,他们哭着叫着哀嚎着,不停地磕着头祈求忘川,求她大显神通,庇佑他们,卫护他们。只要她肯为他们斩妖除魔,他们愿意奉上所有的钱财,他们将世世代代感激她,敬奉她,为她著书立传,建祠立碑,永世供奉。
忘川听着他们发自肺腑的真切的哭诉和祈求,真的心生了怜悯,可她心生的更多的却是人生荒唐世事弄人的感慨。
她俯视着匍匐在她面前的无数凡人,告诉他们:“对不起,这一次我帮不了你们。因为你们口中那个残害百姓的魔鬼,他是我的亲生孩儿。”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一记惊雷蓦然滚过地面,碾压了一切生灵。那些哭诉着哀嚎着祈求着的凡人突然安静了下来,死一样的静。
很久,他们开始窃窃私语,左顾右盼,偷偷地窥视她,然后他们开始沸腾起来,喧闹起来,一个个都伸出手指着她纷纷谩骂,他们向她靠拢,一个个面目狰狞而惊恐。每一双眼睛都充满了愤怒。忘川想他们大概是要打她了,她即将就成为第一个被凡人群殴的大神。
然而他们并没有打她,他们靠近了她,却在最后半步的位置集体停住,他们的辱骂声变小了,狰狞变成了怯弱,愤恨变成了恐惧。然后在某一瞬间,不知道那一个人带了头,突然就全都抱头鼠窜,潮水一般地退去了。
准备挨揍的忘川呆立在空无一人的祭坛上,突然发现她一直尽心尽力守护的人类真的……真的如此不堪。
他们明明愤怒,明明憎恨!却连反抗也不敢,连一个像样的质问都不敢!一个个胆小如鼠,自私自利!
“呵……呵……”她悲伤地笑着,在祭台上坐下,不明白神界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珞城再也没有人当她是神是仙了,他们见到她比见到真正的魔鬼还要恐惧,一个个都不要命地跑拼了命地躲,有些胆小的甚至吓得连滚带爬屁滚尿流。
因此但凡她所到之处,必定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转眼之后,便只狼藉一片,人迹全无。
连三岁的小孩也知道怕她了,即便她拿着最美味的糖果,露出最温柔的笑容,小孩也会“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坏人!坏人!”
又一个小孩被她吓哭了,小孩的父母大概不在附近,没有立即冲出来抱走自己的孩子,冲出来的是个拔剑相向的年轻人,一脸英气,血脉喷张,嘴里大吼着:“大胆妖魔!放开那孩子!”
忘川听出他的声音在发抖,但是突然有个凡人敢跟她对话了,而且是拔剑相向的对话了,她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很有意思,冷冷一笑,顺手捏住了那小孩的脖子,止住她的哭声,起身看向那年轻人:“我又没拿她怎样,为何要放开?”
年轻人情急骂道:“你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敢狡辩!”
忘川问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杀人了?哪只眼睛看见我杀人不眨眼了?”
年轻人回答得义愤填膺:“我没看见,可是天看见了,珞城的百姓全都看见了!你这恶魔作恶多端,残害百姓,满手血腥,一定会遭天谴的!”
忘川冷笑道:“哼!天谴?就那一张破天,我不去谴他,他就该烧高香了!”
年轻人惊急道:“你!你这妖魔好不知天高地厚!你快放了那孩子,否则不待天谴,我李铭今日就要为民除害!”
忘川连眼风里都是不屑:“就凭你!”
年轻人感觉到自己受到了轻视,有血性的年轻人最受不得的就是轻视,他突然将牙齿一咬,将剑握得更紧,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义凛然地叫道:“就凭我!妖魔,告诉你,你若敢继续作恶,敢伤这小孩一根汗毛,我……我李铭今日就算拼得鱼死网破,跟你同归于尽,也要为珞城百姓斩妖除魔,为我珞城枉死的一千多名男儿报仇雪恨!”
这真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可是忘川没有笑,她没有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可悲,她自己好可悲,这就是她倾尽一生鞠躬尽瘁所守护的人类。
桃夭忽然自天而降,轻飘飘落到她身边,说出了她的心底的话:“浅浅,这就是你几十万年来一心一意守护的人类。你看看这满珞城的人,只为了你一句话,他们就把所有恶事坏事都算到你的头上,他们有多怕你多恨你,有多少人在家里祈祷着你能被雷劈死?有谁还记得一个月前,你劳心劳力为他们除役渡魂,救了全城的人?他们不仅愚昧蠢钝,而且胆小自私,贪生怕死,善恶不分,是非不明,毫无恩义可言。这样的人间,值得浅浅守护么?”
年轻人道:“你……你又是何人?满嘴胡话说些什么?”
桃夭侧过头去,轻飘飘地看着他,与忘川道:“浅浅,他们总说你是恶魔,杀了珞城所有的人,那你就杀一个给他们看看又如何?”
年轻人似乎意识到这一个是比那一个更歹毒的恶魔,于是大叫一声,挥剑杀来。他的剑法真不错,虽然明显过于紧张,但是一看就是出自名家,很有些章法,若是假以时日,将来一定能成为一方侠士。
可是他连忘川和桃夭的衣角都没碰到,只看见一蓝一粉两条人影忽的一闪,就直愣愣地扑到了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手中的青钢剑也被折成了两截。
这样的对手他肯定没有遇到过,所以他一定害怕了,蓦地翻过身来,盯着两人,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可是并没有怯弱。
忘川欣慰又心酸地笑了笑,这才是她守护的人类应该的样子,可是偌大一个珞城却只此一个,而这仅有的一个竟拿着剑要杀她,并且她也要杀了他。
“你叫李铭。”她盯着年轻人,悲伤而寂寞,一字字地说,“是啊,既然你们都认定我作恶多端,我又何必非要行善。你不是要与本尊同归于尽么?那本尊只好先送你魂飞魄散。”完了张开五指,灵力微露,那个叫李铭的年轻人一转眼就被她捏得鲜血淋漓粉末不见。
她肋下的小孩儿还是不懂得死亡的年纪,仿佛看到了神奇的魔术,惊讶得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睫毛上的眼泪还没有干,一束太阳光正好落在上面,晶莹闪亮。忘川将美丽的糖果收回,弯下腰,对她说:“小姑娘,既然你不喜欢我的糖果,那就去告诉你的爹娘,魔鬼真的杀人了。”
忘川甘愿做了魔鬼。桃夭在那小姑娘小小的身影后,将一只死老鼠放在掌心,托到忘川眼前:“这只老鼠患鼠疫而死。浅浅只要把它留在这里,三个月后,珞城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忘川看着那老鼠,又看了看桃夭——好一个妖孽,他是要将她也带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可是为什么不呢?这个人间,那个天庭,都已不再值得留恋。
那么久背弃得彻底一点吧!
是他们先背弃了她。忘川极冷地一笑,抬手轻轻一拂,袖底的风将那老鼠卷起,滚落在珞城街头……
绿儿被冥王重伤囚禁的消息传来时,忘川正神思黯然地立在风中,眼前是大片荷塘,远处是一天残照。桃夭正撑着一支长长的竹篙,驾着一叶扁舟在荷塘中穿梭,他说他要亲自去采最鲜嫩的莲叶抓肥美的鲤鱼来,让浅浅真心诚意地为她熬一碗莲叶鲤鱼粥。
灵犀自袖中飞出,在荷塘上方展开一片水蓝,荡出孟婆皱纹深刻的面容,张口就喊了声“不得了了!”跟着嚷道:“死老太婆!绿儿那个死丫头可给你闯大祸了!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在灭尘和婴灵成亲的那天偷偷跑了回来,扮成了接亲的喜娘,在华堂之上,当着灭尘和冥王的面,用青冥剑把婴灵杀得魂飞魄散了!灭尘悲痛至极,当场将她打成了重伤。冥王悲恨交集,立即将她发到了十八层地狱,命狱吏用最残酷的刑法折磨她。还扬言说要亲自找你算账呢!你们两个本来就不合,你又告假离去,久久不归,搞得地狱一团乱,冥王对你早就忍够了!她这回一定会跟你新仇旧恨一起算!你可要小心些。哎哟,你看,这些小鬼又出来闹了。”
忘川心绪烦乱,半天才回过味来,待要再问得仔细些,灵犀里已只剩一片水蓝,没了孟婆的影子。
桃夭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别怕,有我在。”一样的嗓音,却没有往日的迷离疏淡,竟是温柔而坚定,忘川一侧头就看到他好看的眼睛和眼睛里真实的情意。那真实看得她不由地一怔,她的生命里已经有太多的虚幻,虚幻得她已经不敢相信真实了。
手被桃夭握住,掌心传来真实的温度,他说:“浅浅,有我在,什么也不用怕。绿儿,我陪你去救,冥王,我替你去挡。”
心中蓦然一暖,忘川想说声谢谢,话到唇边,却灵台一动,蓦地心惊,反手扣住桃夭的手,颤声问道:“是你么?诛心之计……绿儿是我最亲近的人,这也是你的诛心之计么?”
她非常希望桃夭说不是。这些日子太多的事情接踵而至,打击一个接着一个,真相一个比一个残忍,她的心就好像被人钉在了砧板上,不停地剁不停地剁……
太多欺骗,太多利用,太多人将她玩弄于鼓掌,她可以恨天帝恨玄华恨朝阳恨全天下所有的人,可是桃夭和灵儿,那是她负得太深的两个人……她只有承受,然而那承受却比任何痛苦都来得更加深刻更加透彻。
如果连绿儿也被他们算进去……可是婴灵乃是吸收了天地精华的精灵之躯,没有青冥神剑根本杀不了她,而绿儿哪里来的青冥神剑?
指甲扣进桃夭的掌心,忘川突然生出侥幸的希冀,希冀桃夭懂得她的恐惧,哪怕不是真话也告诉她不是他。
桃夭深深地望着她,缓缓上前半步,将她轻轻搂进了怀里,在她耳畔低声道:“最后一次。浅浅,我不愿骗你。但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果然!果然……
他话未说完,忘川的眼泪就已落下。她推开他的怀抱,退开几步,满心绝望:“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可以直接杀了我,我不反抗。”
桃夭悲伤至极,说:“我也想,可是浅浅,我下不了手。”他向忘川走近,“我一直以为我苦苦煎熬,历尽磨难艰难地活下来,是为了报复浅浅;我一直以为我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地报复浅浅,是因为我恨浅浅……可是原来我错了,我终究是为了爱。”他走到忘川面前,紧紧握住她的肩,告诉她,“浅浅,我恨了你二十万年,却抵不过再见你一面。从我再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身不由己。”
他说,“我做过的事,我不否认,也不后悔。灭尘成亲的消息是我令人告诉绿儿的,青冥剑也是我令人带她找到的。我就是想让浅浅痛苦。可是……我看不得浅浅痛苦。”
他再次将忘川搂进怀里,搂得很紧很紧,珍而重之。良久,才再开口:“我一定会还浅浅一个完完整整活蹦乱跳的绿儿。冥王算什么,冥界又算什么!二十万年前的冥界拦不住我,二十万年后的冥界也休想拦得住我。”
桃夭的话说得十分动情,似乎每一个字都沾着血泪,和着真心,可是忘川已经听过太多誓言,玄华的,朝阳的,却都是欺瞒与背叛,这一次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相信了,她只是觉得好累好累,疲倦从身体的最深处滋长开来,疯狂蔓延,侵进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她只想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最好永远也不要醒来。
她靠在桃夭肩头,好想就此长眠。
可是她不能睡,不能疲惫,她必须面对桃夭,面对灵儿,面对冥王,面对灭尘,面对冥界,她必须去救绿儿。
远山如黛,湮没了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晚风拂过池面,满池莲叶蹁跹。、
鼻端扑过浓郁荷香,撕裂了桃夭肩头的短暂安宁,真实地令人无法逃遁。忘川在心底叹了口气,低声询问:“你在巨兽山中受的伤重么?”
这一声询问晚了足足半年,可是桃夭依然很开心。他忽然笑了,笑着说:“九死一生。”
忘川道:“九死一生,你还这么开心。”
桃夭道:“浅浅关心我了,我当然开心。”
忘川道:“对不起,我问得太晚了。”
桃夭道:“没关系。问晚了总比不问好。”
忘川想笑,却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也许桃夭从来就不是贪心的人,就像当初,她不愿背弃天下舍弃神职,只以分*身嫁他,他只是想来了就好,分*身总比不来好。
她沉默了一下,说:“冥王……”
桃夭没让她说完:“冥王我去挡。我虽伤重,但是浅浅忘了我是妖王啊。只要我一声令下,妖界雄兵便可踏平冥界。”
忘川道:“冥界安宁与人间息息相关,天庭不会坐视不理的。”
桃夭道:“那最好。天庭欠我们一家人的,我们正好都拿回来。浅浅不必担心,除了我的妖界,灵儿还有十万魔兵,魔鬼山的魔鬼们早就为灵儿驯服了。只要浅浅解开灵儿的镇压封印,他们就能随灵儿杀出魔鬼山。”
忘川心中疑惑,离开桃夭的怀抱,问道:“镇压封印?灵儿现在不是自由之身么?”
桃夭微摇头:“我们见到的只是灵儿的一丝魂魄。他的元神还被镇压在魔鬼山中,只有浅浅能解开他的封印。”
忘川道:“我?镇压他的不是女娲么?”
桃夭道:“女娲封印灵儿时用的是女娲家族的秘术和浅浅的血泪。”
忘川心头深深一寒,又惊又痛又恨:“用我的血泪封印我的孩子?呵……女娲——你就是这样做大地之母的!”
桃夭道:“破解女娲秘术的方法我早已寻得,可浅浅的血泪封印只有浅浅才能解开。”
忘川凄寒道:“我要怎么做?”
桃夭道:“慈母之爱。以最真诚的不掺丝毫杂质的慈母心头血和慈母眼中泪。”
忘川仓皇而悲痛,说道:“好,我现在就去救他。”还没说完就转身要跑,才迈出两步,手却被桃夭握住,猛地往回一拉,忘川始料未及,不由地一个反身撞进了桃夭怀里,惊讶未已,已被桃夭用力地捧住了脸颊,逼得她不得不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有明目张胆的刻骨的深情和热烈。他捧着她的脸,深情而热烈地望着她,说:“浅浅,不管过往多痛,不管曾经多伤,不管你记得还是忘了,不管我们中间隔着什么,让我们再爱一次吧!”
忘川惊讶之极,未及理解,已被桃夭火热的唇猛烈地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