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巨兽山(1 / 1)
这是一场赌博。
桃夭相信自己一定会赢,因为他是妖;并且笃定百陌一定会为忘川治病,因为他是仙。
妖可以为了自己放弃一切,牺牲一切,利用一切,但是仙不能。
这就是神和妖的区别,是那永远不可能同归的殊途。
正因为那殊途……哼!
他的确赢了,至少基本算是赢了。可终究他低估了百陌的脾气,更低估了百陌对他的仇恨。
百陌退了一步,却附加了一个条件。他要一样东西——茏薰草。
蓬莱公主百合命犯孤星,乃应劫而生,降生之时,魂魄被天雷击中,打散了一半,因而生来便心智不全,且活不过千岁。
茏薰草有敛聚魂魄之效。
大红灯笼里照出温馨喜庆的光,映红了百陌雪白的须发,一双雕刻般的眼睛也泛着殷红,眸中神色坚定如铁。他说:“你也可以不去。没有茏薰草,百合等同废人,既无希望,本仙也不怕倾尽全力与你斗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修长苍白的手指握住扇尾,桃夭将手中折扇徐徐合拢,说:“我去!”
他招出魔域精灵花,丢到忘川床头,嘱咐道:“好好照顾她。谁敢对她不利,你就吃了谁。若是抵挡不住,你就先吃了她。总之,决不能让她死在旁人手里。”
魔域精灵花表示非常明白。
走出房间后,朝阳向桃夭道:“这可能只是百陌的缓兵之计,若我们离开之后,他便去东海接回百合公主,我们手中没了筹码,小川岂不危矣?但桃夭大人能搅乱六界,棋艺一定不会这般差。百合公主早已不在东海了罢?”
桃夭从容摇开折扇,微微一笑:“她会喜欢两地间的,云罗是个极好的向导。”
朝阳点头:“我很好奇,魔域精灵花反噬小川,为何却会听你的话,你们之间有何前缘?”
桃夭道:“你和浅浅尚未成亲,那灵儿与你便毫无关系。”
朝阳道:“成亲?它和小川……”
桃夭打断他,说:“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能不能活着回来。”
茏薰草生长在六界之滨的巨兽山中。巨兽山高危入云,巍峨磅礴,山中藏着巨兽千头,皆是上古神奇物种,凶残至极。
茏薰草乃六界神物,不仅能聚合灵魂,亦能活死人、生白骨、永葆青春、倍增法力,效用无穷。想要得到它的人不计其数,所以来闯巨兽山的人也不计其数,不过还从来没有人活着来也活着离开过。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大罗神仙,都无一例外的变成了巨兽们的下爪美餐。
到达时,是两日后的黄昏,漫天晚霞,夕阳从山边照过来,映得半片山崖红彤似火,春未深,草木尚未扶苏,枯枝落叶堆积,残阳之下,一片凋零景象。
粉袍扫过枯叶,桃夭稳稳走近几步,盯着磅礴巍峨的巨兽山,说:“茏薰草就长在此山之心,一路山关卡凶险。第一关叫色相阵,阵中美人无数,环肥燕瘦,清纯妩媚,应有尽有,且空气里悬浮着迷幻奇香,能令入阵之人色性大起,犹如服了世间最烈性的□□。闯阵之法极其简单,只要能克制色性,做到美人坐怀而不乱即可。当然输起来也很容易,只要色心一动,便会立即被怀中美人吸食得血肉不剩。听闻连灵魂也会被吃掉。”他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朝阳,眸子里浮起嘲弄笑意,“这一阵就留给你去闯吧。你既至爱浅浅,一定能为她守身如玉。”
朝阳没有理会他的取嘲之意,问道:“你呢?”
桃夭一本正经,说:“食色性也,且我为妖,又未修禁欲之术,过不了这一关。”
朝阳道:“我是问,这一关过后,桃夭大人还需要我做什么?”
桃夭道:“什么都不用,你只要守住这一关。茏薰草我去取。”
朝阳明白,在桃夭面前,以他的法力也的确无力帮助更多,颔首道:“小心。”
桃夭忽然唇畔一牵,笑得邪魅:“我若活着出来,浅浅便可得救;我若死在里头,六界便可暂得安宁。二者于你,皆是利大于弊。操什么心。”
朝阳道:“无论你有怎样的计划,这一次,我都衷心希望你能平安归来。”
夕阳在山头一闪,桃夭冷哼一声,幻出桃染剑,飞至半空,朗声喝道:“山中妖兽听着!桃夭来取茏薰草了!”双手紧握剑柄,对准巨兽山一剑劈下,剑光如虹,惊天动地。
三天后,巨兽山轰然倒塌,烟尘万丈。
桃夭从正在倒塌的巨兽山中飞掠而出,怀揣茏薰草,紧咬牙关,一手握着桃染剑,一手提了晕迷的朝阳,踏上墨染扇面,破风而去。
第一次,桃夭发自内心地佩服了蓬莱仙岛的医术,短短几日,百陌便诊出了忘川之病。然而桃夭也真正生出了要彻底毁灭蓬莱仙岛的念头。
百陌放好手中银针,擦了擦手,以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说:“她没什么大病,只是心里被人种下了相思咒。此咒无形无踪,平日里对寄主毫无伤损,唯独动不得情。一旦动情,便会气滞心痛,情越深,痛越甚。”他看向桃夭,面上浮起嘲讽之色,“她如今不过是情根深种,痛得昏迷了而已。”
桃夭将掌握成拳,眸色凌然森寒,扫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么?”
百陌面上的嘲讽之色却更浓了,浓得都笑了起来,说:“哦?你是说本仙不该语带嘲讽?那本仙该当如何呢?同情你?可怜你?还是假装不知,以便桃夭大人自欺欺人?”
桃夭的眼睛里燃起了火,苍白脸颊上泛起了妖冶血色,仿佛陡然间蓄积了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怒。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半晌,紧握得指骨发白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了,妖冶透红的唇畔竟绽出一抹浅笑,他徐徐上前两步,抬起苍白的一双手,修长手指落在百陌的胸口上,仔细帮他理了理衣领,问得云淡风轻:“谁下的咒?谁能解咒?”
百陌冷哼一声,推开他的手,狠绝地盯着他,眸色铮铮,大义凛然,一字一字地说着答案,短短的几个字竟被他说得痛快淋漓,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剑,能狠狠地刺进仇人的心窝里。
答案是:“地母娘娘。”
桃夭抱着忘川离开,百陌在他身后朗声叫道:“你不把朝阳带走么?忘川昏迷的时候叫的可是他的名字!”
桃夭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丢下毫无情绪的一句话:“救活他,拿去两地间换你的百合。”
正月十五,人间元宵,两地间里却冷清得很,泠泠月色下,云罗领着一众婢女齐齐匍匐在桃花林前,恭迎主人回府。
桃夭自天而降,风度翩翩,妖冶依旧,神色却十分萧然萎顿,眉心的烈火印记鲜红如血,仿佛真的有一枚烈火在他眉心熊熊燃烧。
云罗满面忧愁,迎上前去,十分关切地唤了声:“主人……”
桃夭将忘川交给她,吩咐道:“好好照顾她。”
云罗道:“主人放心。”
桃夭极轻地嗯了一声,再未多说一个字,疲惫地向烟云阁的方向走去。
烟云阁依山而建,山后仍然是山,山的深处竟是一片积雪深谷,终年不化,一如极寒冰川。
冷泠泠的月色下,桃夭拄着桃染剑,一步一步走向雪谷深处。形容憔悴,仿若隆冬岁月里,老树枝头挂着的最后一片枯叶,摇摇欲坠。
他伤得太重,累得太狠,再也无力支撑。
他萎顿在雪谷深处,半晌,才有力气收起桃染剑,正要盘腿打坐时,一个冷寂寂的声音忽然冷寂寂地飘来。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桃夭颇为意外,却一点也不惊讶。萎顿神色更加萎顿,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掌撑着雪地,缓缓合上眼帘,仿佛疲惫至极,连声音也宛如被风穿透的落叶,轻薄得吓人,他说:“我现在很累。”
冷寂寂的声音极轻地笑了一下,宛如愤怒,又像是戚伤。“你为了她,半月之内,竟连续两次性命相博。你怎么能不累?”
桃夭似乎更疲惫了,说:“不过是两场明知不会输的仗。”
冷寂寂的声音又笑了一下,还是极轻的,愤怒却比戚伤更明显了一点。“明知不会输?你使用流星火雨时,真的能笃定蓬莱门人不会反抗么?流星火雨是何等自伤自残的功夫,你忘了么?若蓬莱门人齐心反抗,你回得来么!巨兽山又是何其凶险之地,你不知道么?自鸿蒙初开,就从来没有人从那里活着出来过!你竟胆敢,只身硬闯!”
桃夭说:“可是我……活着出来了。”
那人说:“是么?那你的法力呢?现在还剩下几成?三成?两成?一成?还是一成都不足?”
桃夭本就蹙着的眉头更深地蹙了蹙,叹了口气,说:“你今天的脾气似乎太大了。”
那人冷冷说道:“你如此行事。难道还要我平心静气温言问候么?……桃夭,你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忘记,我们最初的目的。”
说完,是长长地一声叹息。很轻,然而雪谷太静。
静得那样轻的声音桃夭也听得很清楚,他缓缓睁开眼睛,半晌,才幽幽开口:“魅皇,你看今日月色多好。不是每个月都有这样好的月色,可是每个月都有十五。……你若是我,你忘得了么?”
魅皇沉默了许久,回答说:“可我终归不是你。无法切身体会你所承受的痛苦经历的折磨……也无法真正了解你的爱究竟有多么深刻。”
桃夭说:“你仍是不信我。”
魅皇回答:“若这世上我只能信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你。所以我不能信错,桃夭,你也不能让我信错。”
这一次是桃夭沉默,良久,他说:“魅皇,我只是恨得太深,所以……一定要用最惨烈的方式去报复。”
魅皇一声长痛:“你何苦……”
桃夭说:“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魅皇道:“你今日伤成这样,可经得住……”
桃夭说:“经得住。经得住的。”
半个月后,春意渐浓。两地间也褪去了秋色,换上了一派春装。四处生机盎然,绿意融融,百花盛开,蜂飞燕舞。
桃夭从烟云阁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两只黄色蝴蝶在溪边的花丛里追逐来去,远处云罗正捧着一只青瓷净瓶蹲在溪边汲水。
她是要插花。每个月的初一,她都要将两地间的花瓶清洗一次,换上新的活水,插上新摘的花,虽然瓶里的花儿从来不曾凋谢,牡丹、百合、茉莉、野菊、腊梅……一年十二个月,从来不曾重样,两地间的每一个房间里都盛满了这个美丽姑娘的美丽心意。
桃夭并不是每个月都回来,有时甚至几年都不会回来一次,但无论何时,只要他回来,这个地方永远一派干净、清新、宁和、从来不曾倦怠地迎接着他。
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有云罗。
这个丫头宛若一抹悠然绽放的茉莉,雅致幽香,无争无取,桃夭喜欢这样的姑娘,不需要威声相吓,不需要费心周旋,亦不需要劳神提防。
仿如春风拂面,桃夭的面上漾出宁和的笑容,他走到云罗身后,笑吟吟问道:“这一瓶是要插什么花?”
云罗又惊又喜,忙从溪边站起来,唤道:“主人!”她的声音很好听,暖融融的,很柔软。
桃夭道:“小心,别摔着。”
云罗笑道:“摔不着的。那边山上开了一片月季,雪白的,可好看了!就插月季好么?”
他回答:“好。”停了停,又问,“浅浅可好?”
云罗道:“神尊大人一直昏迷未醒,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相。”
桃夭点了点头,又问:“魅皇是上月十五离开的么?”
云罗道:“不是,魅皇昨天才离开。”
桃夭道:“哦?”
云罗道:“主人……魅皇这一次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同。”
桃夭微做沉吟,问道:“有何不同?”
云罗道:“婢子也说不上来。只是她去看过神尊大人,她在神尊大人的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夜。”
桃夭眉头微蹙:“哦?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云罗摇头:“婢子一直守在外面,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就是一直站着,偶尔叹口气,所以婢子才觉得奇怪。”
桃夭的眼眸划过一丝微芒,像是恍然有所悟,又像是心有疑惑,半晌,他说:“没有什么。魅皇的心思,你如何能明白。”嗓音淡淡的,有些迷离。
云罗说:“哦,婢子懂了。主人,婢子要去那边采月季,主人能陪婢子一起去么?”
桃夭想了想,说:“我也好久没看过月季花开了。走吧。”
云罗很高兴,将花瓶抱在怀里,忙从溪边跳到小路上,择了向西的碎瓷□□走去。
桃夭走在她旁边,问道:“蓬莱岛主来过了么?”
云来道:“没有。”
桃夭道:“他会带朝阳来交换百合,你确定朝阳无恙,就把百合还给他吧。”
云罗道:“是!主人……您又要走么?”
桃夭道:“明天我会带浅浅离开。”
云罗低低地“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才又问:“那朝阳么?怎么打发他?”
桃夭道:“派人去狐族,顺便通知阿罗幽,他会有事做的。”
云罗道:“婢子明白了。主人放心,婢子会让他想闲也闲不下来,想笑也笑不出来。对了,主人,还有一件事。”
桃夭道问:“什么事?”
云罗道:“是魔域精灵花。它最近越来越调皮了,这段时间,它经常从神尊大人的葫芦里溜出来,四处捣蛋,还咬伤了好几个姐妹呢!婢子们知道它来历特别身份特殊,既不敢打也不敢骂,只有被打的份儿。尺素伤得最重,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桃夭忍俊不禁,笑道:“哦?想不到灵儿在魔域多年,本性倒是没改。”顿了一顿,又皱起眉来,说,“也许它是饿了!魔鬼山有十万个恶魔做它的供养,可是离开魔鬼山后,它似乎一直没吃过东西。云罗,你插完花后,派人去抓几个魔回来喂它。”
云罗道:“是。”
桃夭道:“用血琥珀给尺素疗伤吧。”
云罗喜道:“是!婢子先代尺素谢过主人隆恩。主人您看,这月季开得多好看啊!”
半片山的月季,如雪绽放,春风徐徐,拂起花香袅袅,不只是好看。
桃夭嗯了一声,云罗道:“婢子先去采花。”便欢欢喜喜地跑进花丛里去了。
桃夭望着那半山月季,被花香撩起记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些古老的往事。
真正是古老了,老得再也没有人记得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爱笑的女孩子,明媚如花,也很喜欢月季,常常拉了他一起去采。不过,她是什么花都喜欢,并不独爱哪一种。
若说真有偏爱,便是……
苍白手指捏上柔嫩花茎,轻轻一掐,桃夭摘了一朵将放未放素净中带着几分妖娆的。
忘川面色红润,呼吸匀净,真的仿佛只是睡着了。桃夭将那一朵美丽的月季花轻轻簪在她鬓边,目光落到她脸上,一瞬不瞬地瞧着,似近还远,迷离恍惚,良久,悠悠说道:“浅浅,你终究爱上他了……你终于爱上朝阳了。”
有黑暗坠进他的眼眸,深刻痛意里闪过决绝光芒。
床头上多出了一只白螺,桃夭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它,犹豫了良久,还是放到了耳边,只有一句话,是魅皇一贯的冷傲语气:“你身负重伤,诸事小心,莫要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