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六界（1 / 1）
扶桑花的花期很长，可也终究凋谢殆尽了。秋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
忘川走在林荫葱茏玉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上，看着脚下最后几片萎顿残红，没什么心绪地摇了摇手中的绣花团扇。
那是前两个月，盛夏之时，紫绾送给她的。天庭四季如春，气候温润合宜，便是哪一日真的热了一点儿，大家都是神仙，自会调节内息适应，根本用不着扇子。但紫绾一片盛情，说扇面上的并蒂莲花是她学着凡人的样子，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意在祝愿神尊与殿下能达成心愿，倾心相爱，并蒂携手。忘川推辞不得，只好收下，见那杏白绢面上的两朵红莲，开得栩栩如生情意绵绵，倒也喜欢，便偶尔拿着玩玩。
紫绾是个很衷心的丫鬟，因为衷心于玄华，也爱屋及乌地很衷心于忘川。她是玄华的近身侍婢，日常所做，不过是操心操心玄华的衣食用度心情好坏，兼着必要之时陪他说说心里话讨论讨论政事，可是因为玄华，她最近也常常关心起忘川来，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喜欢什么玩意儿，想要到哪里去游玩，对玄华有什么意见，只要忘川稍稍漏一点口风，她就能立即尽数领会，并且无声无息地将一切安排妥当。性情又温和柔婉，从不邀功请宠，模样也是出类拔萃，楚楚动人。以前忘川觉得，她能被玄华选为近身侍婢，对她的修为大有裨益，是她的福气好；如今倒觉得，玄华能有这样一个乖觉玲珑的人伺候在身边，鞍前马后尽心尽力，倒是他的福分了。
不过因为有了忘川，她在玄华身边伺候的时间倒是少了许多。因为玄华说，培养感情最好还是两个人独处，毕竟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说情话，他还不太擅长。
忘川笑他：“你以前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么？又不是没说过情话，怎么会不擅长！”
玄华一脸错愕，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连连摇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啊！”
那时候，扶桑花才刚刚开始凋谢，她问玄华为什么不用法力养护，让这些扶桑花四季常开。虽然自然有自然的法则，但是灵异界也常常有对抗自然的法子。桃夭两地间的桃花便是终年不败的，西隅魅谷的扶桑花也是常年酴醾美艳的。
玄华笑说，这些扶桑花是天帝所种，他并未特别喜欢，而且他也没那个心思。忘川想想觉得也是，他那样的身份，又是心高气傲的性子，恐怕从懂事那天起，所有的心思就都耗费在六界政事上了，就连现在跟自己谈情说爱，也是政治任务。
不过忘川对此并没有觉得什么委屈，反而对玄华怀了一点愧疚，毕竟他原本可以自由自在地爱自己喜爱的姑娘的，因了这一点愧疚，这些日子以来，她便一直尽心尽力地想要爱上玄华，千方百计地对他好。
她从人类世界里了解到，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必须先抓住他的胃，而玄华又没什么旁的爱好，就是喜欢吃，她便日日捧着厚礼，涎着脸皮，跑到掌管天下厨房的灶神那里，好说歹说地偷师学艺。
紫绾给她列了一张玄华喜欢的食物清单，她便两天一换，依次学来做给玄华吃。从香雪桂花糕到清汤神来，从酒酿香糯柿饼到四海澄清，从小炒肉到疏影横斜，从五谷香粥到八方来朝……有时候她看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菜，都惊叹地忍不住直摇头，什么疏影横斜、四海澄清，这些居然都是菜名儿，而她居然还真给做了出来。
然而最惊叹的，是玄华这个很好吃而且很挑食的人，居然能把她这个完全不精于厨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全部吃完，尽管每一次他都露出一副十分勉强的表情，并且一边吃一边嫌三嫌四，但忘川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感动了。
有一天，玄华忽然跟她说：“忘川，有一件事，我瞒了你。”
忘川问：“什么事？”
玄华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协助平定蜀地之乱的五位仙人……当日你性命垂危，太上老君再三叮嘱不可让你劳神费心……他们着实已各自回了各自的仙山福地，可是他们仙力受损极重，恐怕永远都没有复原之日了。君莫笑大仙仙根折损，只剩五十年寿命。奈何桥大仙法力尽失，已向冥王请辞，要归隐云山了。”
忘川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当日是在糊弄我，我设的阵法，会有怎样的后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无一人当场折损，已是大幸。五位大神的修为都已入化境，世事通透，却难得仍是一片赤子之心，当日他们答应前来相助时，就都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哼，倒是玄武纪，这老狐狸看人的眼力真是毒得很！”
玄华点头：“是所谓神仙也。”
忘川道：“我们也是神仙，终有一日也会有相同的宿命，而且这一日也许很快就会到来。”
玄华握住她手，说：“若真有这一日，你我夫妻同死，其实也不错。”
忘川抽出手，说：“肉麻。”
每天一起吃吃饭、散散步、斗斗嘴、聊聊天，忘川觉得他们和人间的情侣越来越像了。玄华对她一如既往地关怀备至，而且越发信任了，她不问，他也会告诉她六界的情况和他心中的筹谋。
几个月的耳濡目染，她如今几乎已经能够脱口言政了。
而这一年多来，六界形势风云变幻。
经过帝宸暗中周旋，桃夭审时度势，大概也觉得玩够了，渐渐地将妖界那一场莫名的纷乱平息了下来。但是玄华暗中做了调查，发现妖界虽然扰攘了一年，战斗实力却并为受到真正意义上的破坏，损失的都是些乌合之众，和一些桃夭原本就看着不顺眼的小妖族。而桃夭其人，几乎连面都没露，就将数百妖族从各自为政搅到一片混乱，又从一片混乱调控得四境安宁，自古扰攘的妖界竟出奇地团结起来，并且神奇地唯他之命是从，这一头上古巨妖，早已悄然成为妖界真正的无冕之王。
魔族在诛杀忘川一役中，损失惨重。魔兵折损万余；三大魔王之一的黑青恪，原本就伤重未愈，那夜又被黑袍人重伤，战后三天便一命呜呼灰飞烟灭了，连魔鬼皮都没留下一张；水魔海翻天和火魔火舞龙也都伤得不轻；魔君阿罗鼻也被冥王所伤，虽然不至于要了性命，却也得好生修炼一番才能恢复昔日之功；而他的独生爱女魔域公主阿罗幽，因为被朝阳骗婚，一念执着，由爱生恨，率着一队魔兵出了魔域，四处屠戮与朝阳相关的一切人事，有几位与朝阳交好的仙侠已死在她手中。
当日忘川听到这个消息时，很想问问玄华可有朝阳的消息，可是话到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鞋面上绣着流云飞霞，一片迷幻色彩，衬着她白底红梅的裙裾，煞是好看，想寒梅开时，有冷香幽幽……
桃夭与魔界本有勾结，魔界重创之后，人心散乱，内斗不断，桃夭便趁虚而入，软硬兼施，如今魔界已大有依附妖族之势。帝宸亦则趁着魔族颓败，大加抚慰，行拉拢之事。
玄华认为，魔族之人从无信义可言，他们现在依附桃夭和帝宸，只是为形势所迫，想寻个安身之所，一旦实力壮大，必定不会受他们控制，但是就目前的情势而言，若桃夭和帝宸与天庭反目，魔族一定会全力相助他们，以图在六界混战中分一杯羹。
魅族一直静而不动，仿佛是作壁上之观。而且魅族族众不多，是六界最少的一界。表面看来对天庭的威胁最小，实则却是最可不忽略的一族。魅皇女桑性情孤傲，任性狂放，与天帝旧怨极深，无可调和，又与桃夭相交至厚，同气连声，倾覆天庭，恐怕本来就是她心中所想，根本无需犹豫。而魅族族众虽少，却皆是精良脱俗之辈，一只魅不晓得能敌多少妖魔鬼怪。
这四界虽各有其主，且魔君因忘川之事与桃夭有隙，桃夭与帝宸暗中争权抗礼，帝宸与魔君只是相互利用，但四方相连，合力对抗天庭之势却已经日渐明朗。
玄华日日为此凝眉发愁。
忘川有时想要劝劝他，却不知如何开口，自己想想，也觉得玄华真是不得不愁。
仙界神仙个个修为高妙，可是神仙们大都超尘脱俗，任性而为，早已不理世间是非，纵然把六界安危这等天大的事摆到他们面前，许多神仙也只是讶然一惊，捻捻颌下胡须，或者捋捋鬓边发丝，沉吟半晌，然后微微一笑，说一句：“万事皆有定数。”完了，便转过身，衣袂飘飘地飘走了，继续去寻他们的洞天福地云山雾海去了。
这一类的神仙占了仙界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要么是世俗争斗之心未灭，比如帝宸和玄华；要么是慈悲心怀职责所在，比如朝阳和忘川自己；要么是为情义所牵无法袖手旁观，比如君莫笑和舒鉴。
舒鉴是为了报玄华之恩。
君莫笑和舒鉴略有不同。他不欠谁的救命之恩，而是与一个人意气相投，结成了生死兄弟。这个人叫玄武纪，八万年前，玄武纪遭遇天劫，落入凡间历劫，因缘际会结识了君莫笑，两人肝胆相照出生入死，在凡间江湖上闯出了好大一片名堂。后来玄武纪在君莫笑的帮助下渡过了重重劫难，劫满之日重返天庭，仍然做回了六界至尊的天帝。而君莫笑则在得知真相之后，为了与朋友相会，从此遁入空山潜心修炼，终于得道成仙。
可是这样的忠臣和朋友，玄华有，玄武纪有，帝宸也有。而且帝宸其人，风姿卓然，气度恢弘，文韬武略，博古通今，美名远扬，结交甚广，他早有谋逆之心，经过多年钻营筹谋，在身边笼络了大批人才，后来又与战神之女结了亲。按照玄华的估算，仙界三分之一的人不理世事，剩下的三分之一里又有半数归了帝宸，他和天帝能用的只有剩下的三分之一了。
至于天兵天将，兵符虽在天帝手中，但战神麾下的十万大军，到底会站在哪一方，玄华心中一直打着鼓。
不过忘川认为，玄武纪对帝宸谋逆之心早有察觉，当年他为了挑拨帝宸和穹涯的关系，才亲手撮合了帝宸和战神之女的婚姻，拿战神和战神麾下的十万大军去换一个当年还不是冥王的穹涯，怎么算都亏得太大。玄武纪是多狡猾的一只狐狸，这样的买卖他怎么可能做，除非他对战神的忠臣绝无怀疑。
玄华对此深表赞同，然而他说：“帝宸是何等人物，这么多年，谁知道他在他这位岳父大人身上花了多少工夫。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战神的女婿。有几个做岳父的能真的将剑指向自己的女婿？”
而且帝宸多年经营，自己手中也已握着一支军队，不过他隐藏得极深，玄华费尽心思，也没能探清虚实。
倒是穹涯，从魔界和蜀中两次战役来看，她对天庭的忠诚已日渐明朗。可是如今冥界动荡，鬼吏紧缺，战斗实力已大不如前。何况，她与帝宸之间，始终存在太多太深的纠葛。
她原本就是帝宸放在冥界的一颗棋子，天帝心知肚明，却不仅不除，反而化为己用，三百年内，便将她从一个一等猎者破格提拔为冥王。这一步棋下得又险又猛，玄华现在谈起来，仍然觉得心有余悸，完全不能理解，他的爷爷为何要走这样一步诡异险招。可是每每问起，天帝总是三缄其口。
忘川对这段往事虽也偶有道听途说，然而知之不多，亦知之不详，无法帮玄华做更多的分析，只能感叹，玄武纪不仅是一只老狐狸，而且是一只疯狐狸！
最后便是人间，六界里最弱小又最强大的存在。人类的弱小在于肉体凡胎，人类的强大则在于勇毅仁爱团结和智慧。而且人类繁衍迅速，数量之多早已是六界之最。这原本是天庭最可依仗的力量，可是因为忘川……加之两年前的帝京之乱，一年前的蜀中之祸，人间重创难复，可供天庭依仗的力量已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一。
人间地狱，两界安危，忘川不敢深究也不敢细想，一想便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只日日告诫自己，必须心无旁骛，尽快爱上玄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