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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压下心头难以一时全完甩脱的犹疑，问道：“那么，你可曾问过天帝？”
玄华道：“自然问过。可是天帝始终讳莫如深。”
忘川道：“哦？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她想到一些很难堪的可能，然而似乎都终究不够让桃夭用六界陪葬的方式来报仇。
玄华道：“天帝不肯说，定有他的道理。不过你我既然置身其中，桃夭又紧追不舍，天帝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也许他是在在等一个时机。”
忘川骂道：“老狐狸！死狐狸！”
玄华听她这样说自己的爷爷，觉得不太合适，可是她的位份算起来又着实比他那个六界之主的爷爷还高，也不好劝阻，便干干地咳了声嗽。
忘川道：“装什么咳嗽！你和我一样，都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玄华默而不语。
忘川有些生气，冷哼一声道：“这老狐狸为了他的六界大计，处心积虑费尽心机，说不定连本尊的天劫都是他胡诌的！好借此令本尊离开冥界，对付桃夭！至于你我的婚约，也定然别有用意！”
玄华道：“他是天帝，自当守护六界和宁。忘川是神尊，也自当为六界生灵负责，玄华生而为天庭殿下，若为苍生，愿为棋子。但忘川的天劫并非天帝胡诌。”
忘川对他的奉献理论不敢兴趣，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眸色陡然一亮，冲口问道：“你知道我的天劫是什么？是魔域精灵花么？”
玄华蹙眉：“魔域精灵花？”
忘川道：“不是么？”
玄华道：“魔域精灵花是魔域至邪至灵之物，长在魔鬼山上，镇压着魔鬼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魔鬼。忘川怎么会认为它是你的劫？”
忘川本想将自己与魔域精灵花的种种奇缘怪遇据实相告，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变了样：“没什么，我胡乱猜的。在魔族之时，桃夭派了一个黑衣人来救我，那黑衣人能驾驭我的无痕剑，想来必定与我前缘甚深。而桃夭说那黑衣人与魔域精灵花有血缘之亲，所以我想也许我与魔域精灵花之间也有些前缘。”
玄华道：“血缘之亲？可那魔域精灵花只是这个邪物啊！”
忘川道：“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桃夭说的话也未必能够全信，说不定这也是他的诛心之计？”
玄华道：“诛心之计？”
忘川道：“我在一只灵青鸟身上，读到过一片桃夭和魅皇女桑对话的记忆。桃夭说直接杀了我不足以写泄他心中之恨，所以要先诛我之心。”
玄华哦了一声，沉吟了半晌才开口：“如此说来，桃夭对你所做的一切事，所说的一切话，都有可能是他诛心之计的一部分，为的就是要让你疑惑、惶恐、不安、痛苦，然后跟着他的计划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陷阱中去。甚至，那只灵青鸟的记忆也许也是他故意要让你看到的。”
忘川道：“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就像一片海，深不可测，不可捉摸，十分可怕。”
玄华道：“如今帝宸与他联手，犹如猛虎添翼，实在不好对付。”
忘川道：“帝宸是怎样一个人，我不清楚。但是帝宸与桃夭的联盟并非你想的那么牢固。桃夭想借帝宸之手向天庭复仇，帝宸则想借桃夭之手得到帝位，可是他们谁也不想受制于谁，正在暗中相斗。如果我猜得不错，我被困魔族，就是帝宸背着桃夭所为；桃夭对此颇为不满，所以才作乱妖界，给帝宸一个教训。”
玄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喜：“忘川所言当真？若真是如此，或许天帝能够想出离间他们的法子。”
忘川心中冷笑，这些事玄武纪那老狐狸多半早就知道了，早就有了应对之策，哪里还需要你去报告。可她心中懒懒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觉得魔域精灵花不是她的天劫，怎么会不是呢？
玄华问她：“怎么了？”
忘川道：“没什么……我的天劫究竟是什么？”
玄华道：“是时候告诉你了。”顿了顿，又问，“不怕么？”
忘川道：“怕？”
玄华没再说什么，走到桌边重新坐下，斟了杯酒，慢慢饮了，才语重心长地说：“天帝赐婚已两年有余，这两年多来，忘川去过不少地方，遇到了不少的人，也经历了不少的事。你初来天庭时，一心逃婚，费尽心机与我折腾，如今却平心静气地坐在我面前，心甘情愿地与我携手人生。可是忘川，天帝要的，我要的，都不仅仅是一个愿意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由奉献婚姻的神尊。”
忘川有些糊涂了：“你此话何意？”
他凝眸看着她，神色里竟有些怜惜……不，怜悯的意味，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过了会儿，又紧了紧，才说：“忘川，我先带你去看些东西。”
忘川皱眉：“去哪？”
玄华道：“人间。如果不想去，在这里也行。”他说话的瞬间便做出了决定，并不等忘川回答想不想，空出的另一只手便向空中一招，玄色灵犀立即飞旋展开，火红的扶桑花间，便徐徐显出人间市井的热闹模样。
石板街，青瓦房，是忘川在人类记忆中常见的景象。碧蓝的天空上缀着几朵悠闲的白云，时而有鸟雀飞过。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的三两结伴而行，有的独自一人悠闲来去；街边有些小贩，有的卖首饰胭脂，有的卖泥人玩具，有的卖奇形怪状的异族之物，自然也有卖吃的，包子、馒头、冰糖葫芦；沿街一溜的店面，茶楼酒肆绸庄，都挂着旗招子，在偶尔吹起风里飘飘摇摇，店里的生意都不错，老板喜笑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正逢春天，街边的柳树都抽出了新枝，一树一树的挂满绿莹莹的丝绦，笼得如烟如雾，点缀着三两株雪白的李花粉红的桃花，悠闲自在，煞是好看。
忘川不解：“你要我看什么？”
玄华道：“在忘川心里，人间是否便是这样安乐祥和？”
忘川道：“难道不是么？”
玄华举手一划，说：“忘川可看过这些？”
忘川随他看去，只见灵犀画面一转，呛人的火烟旁，一个脏不拉几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儿，偷偷摸摸颤颤巍巍地向一只蒸笼伸出手，然后迅速地抓起了一个馒头，却在缩回手时，被馒头的主人发现，原本一脸和善正在招待客人的馒头主人，一把抓住男孩儿饿得只剩骨头的手腕，脸上再无半分和善，怒骂道：“找死鬼！”手中猛地一推，将小男孩儿摔倒地上，跟着便扬起一脚踢了出去，小男孩儿哭着求他，他却打得更厉害了，边打边骂，人们围拢来，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小男孩被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末了，那男人还不解气，一口吐沫吐在小男孩儿脸上，骂道：“狗杂种！”然后转身，又一脸和善地去招呼他的生意了，人们看够了热闹，照旧笑嘻嘻去买他的馒头了。
一个白发斑斑的老婆婆，掉了一枚铜钱，追着去捡，不小心撞在了迎面而来的华服公子腿上，华服公子一惊，嫌弃地大声嚷叫起来，老婆婆连连赔罪，伸出手想要弹去粘在公子衣服上的灰尘，却被公子一脚踹倒在地，大骂道：“一个老不死的东西！”公子大摇大摆地走了，人们围拢来，指指点点，又散去，老人躺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衙门前排着长长的队，看衣着都是些穷苦人，个个面容凄惨，一个衙役从衙门里出来，队伍立即围上去，纷纷问着大人何时有空，何时审案，何时为自己鸣冤昭雪，衙役厌恶地推开身边靠得太近的几个人，懒洋洋厌烦烦地道：“大人今天没空，明天再来明天再来！”衙门的门重新被关上。衙门后堂里，歪带着乌纱帽的大人正和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坐在一桌摸牌，面前的银子垒得山高，雄赳赳地甩出一张牌，哈哈笑说：“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没钱，办案！哈哈……”
忘川皱着眉头道：“人间不是天堂，本有贫穷饥饿，凶恶疾苦，你让我看这些做什么？”
玄华道：“忘川吸纳了每一个人凡人的记忆，可是忘川有多久没有仔细去读过一个凡人的记忆了？忘川以为这些只是人间个例么？”
忘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玄华道：“再看看他们吧。”举起手又在空中一划。
江南小镇温婉别致，微雨如酥，朱红栏杆，鸟翅飞檐，街头的太白楼沉浸在一片诗情画意中。琴声从两扇开着的雕花窗户里传出来，顺着琴声而去，忘川一眼便看到了玄华要她看到的人。
是一间雅室，陈设素淡精致。墨漆楠木长案后，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公子正执笔挥毫，闲雅淡定；左侧一张矮几，几上一琴，琴后一人，雪白长衫，少年风雅，端雅而坐，十指修长，正在琴弦上跳动。
两人不言不语，各行其是，只偶尔不约而同地抬眸一望，都是眸色清亮，唇角抿起浅淡笑意，仿佛心意相通。
玄华问：“忘川可看得出他们是何人转世？”
忘川道：“白衣抚琴的是俞伯牙，青衣抚琴的是钟子期。”
玄华道：“高山流水，知音佳话，他们本应该谱写世间最动人的知音之曲。”
忘川看着他：“本应该？”
玄华的眼中怜悯之色更重了，转头去看灵犀，说：“忘川，你看。”
星辰日月，风云变幻，当年眉清目秀的青衣公子眼角已畜出皱纹，眸色也不再清亮，腰却肥了一圈，他在昏黄的灯光下，将几根黄灿灿的金条放进一个铁盒，正要上锁时，突然砰的一声，窗户被人推开，一个瘦削男人已经利索地翻了进来，嘴里叫着：“老兄！”
变肥的公子蓦地一惊，觑眼去看，立即厌烦起来：“怎么又是你！又赌输了钱！黑夜里你偷偷摸摸跑我家里来干什么！”
瘦削男子转过身来，尴尴尬尬的，一脸谄媚笑容，竟是当年的白衣少年，忘川倒也没有觉得多么惊讶，人世变幻本来无常。只见他笼着袖子，凑拢几步，瑟瑟缩缩道：“那个，老兄，这不……今儿手气不好……那些个□□子赌坊老板，到处撵我呢！嘿嘿，老兄，要不，你借我两个子，我明儿一定赢回来！连本带利还你！”
胖男人立刻发作起来，瞪起眼睛，叫道：“我借你！我疯了我借你！自己把家产败光了！又来打我的主意！你走走！赶快赶快！看你这一副怂包样子！我见一次烦一次！走走走！”
瘦削汉子扯着脸嘻嘻一笑，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这……我们……谁跟谁啊……你是我老兄……再说，我当年是为啥败光了家产的，还不是为了你……你，你现在发达了，不能忘了我呀……不要多了，二两！一两！一两总行吧！”他把竖起的两根手指变成一根。
肥男人叫道：“一钱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当年可没求你帮我！是你自己自愿帮我的！别老拿这事向我索恩索慧！十年了，你不烦我烦了！自己烂赌，不要净赖到我头上，是你自己把老婆女儿都输了吧！一滩烂泥，滚滚滚！从今天起，别到我家里来了！”说完，转身要去锁他的铁盒子。
瘦削男人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唇角一抽一抽的，露出几颗黄牙，阴恻恻的，眼睛里显出凶恶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吓人。
然后，他悄声拿起桌上的茶壶，突然扑过去，猛地向他的朋友头上砸去，那人一下子就栽倒了，他却没停手，一连砸了十多下，砸得有狠又猛，边砸边骂：“我是烂泥！我是烂泥！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小人！小人！小人！忘恩负义！……”
血溅了一地，忘川觉得都溅到自己的裙角上了，忍不住向后让了让，但其实那不过是灵犀里的画面。
玄华侧头看她，伸手拉住她胳膊，不知是怕她摔倒，还是不让她回避，忘川满脸疑惑地望着他，他却仍然不肯给出答案，狠心地说道：“还有这些。”
手掌又是一拂。
忘川不想看，却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是天子脚下，繁华京师，楼宇市集都比其他地方来得大气华贵，一方匾额，一座牌坊，都显示着与众不同的风度和威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自然与别处不同，不止是衣着更光鲜，在连走路的姿势、脸上的神色也显出见过大世面的高人一等的自信与雍容。
然而这些是忘川在凡人记忆里早就见惯了的，她已经知道玄华要她看的绝不是这些表面繁华，果然，一转眼间，风华绝代的少女款款行了过来，一双水蒙蒙的眼睛看得忘川都忍不住心头一动，何况因为急急赶路而一不小心撞到她肩头的少年。
少年急忙侧身回头说抱歉，却在话尾处蓦然呆住，他长了十八九岁，大概还从未见过这样美得像画里人物一样的女子，天地间似蓦地乎劈开一道口子，只剩下他与她，他直直地望着眼前风景，完全忘了该有的礼仪。
而他生得也这样清俊脱俗，虽是一袭布衣，却难掩风华，于是少女羞红了脸，低着头任他看着，并不急着走开，垂着的双眸不时偷偷上瞟，是也想记住他的模样吧。
这样一场美好的邂逅。
玄华道：“忘川自然也能看出他们的前生。”
忘川道：“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二人殉情化蝶，修了几世，自该圆满。”她口中这样说，心里已经开始怀疑，如若圆满，玄华还让她看什么。
果然，玄华说：“的确本该圆满，可惜了一场旷世绝恋。”
灵犀里的画面由街市换做朝堂，皇帝高高在上，龙威之余一脸喜色，一旁的侍者高声念着圣旨，宣布这一年的金科状元——魏雨谦。
魏雨谦——那个清俊脱俗的少年躬身玉立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领旨谢恩。
“小姐，小姐，魏公子中状元了！”丫鬟兴冲冲跑来，边跑边向小姐报着喜讯，真是天大的喜讯。
托腮冥想的小姐一听，喜不自禁，立即从梳妆台前站起来，抓住丫鬟，不停地问：“真的么？你说真的？没有骗我！魏大哥高中了？”
丫鬟也开心得很，笑道：“中了中了！小姐！真的中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老爷再也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了！小姐，你就赶快缝嫁妆，等着魏公子来娶你吧！”
小姐欢喜得不得了，明明笑着，眸子里却泛起水雾，流下泪来。
金銮殿上，侍者念完一道圣旨，又是一道圣旨。“金科状元魏雨谦年少有为，才绝于世，尚未婚配，朕怜才爱之，今宰辅千金林氏梓潼，温婉贤淑，品貌出众，待字闺中，堪与良配，特下旨赐婚，令结百年之好。”
宰辅大人听闻圣上赐婚，喜不自禁，连忙上前谢恩。
魏雨谦身子微微一抖，未及立即接旨，迟疑间，皇帝已开口：“朕亲自赐婚，状元却似有不喜。莫非状元早有婚约或者意中人，不妨细细说来，朕且听听。虽说君无戏言，但若状元确有隐衷，朕便戏言一回也无不可，只是让宰辅大人白高兴一场了，哈哈哈。”
皇帝笑声未毕，魏雨谦已矮身跪地，叩头行礼：“禀陛下，臣年少家贫，一心读书，既无婚约，也无意中人，只是突蒙陛下赐婚，大喜过望，失了礼数。万望陛下恕罪。臣愿领旨，谢主隆恩！”
一字一字，说得铿锵有力。却一字一字都如鼓锤，敲在忘川的心坎上。她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什么，待要捕捉，却又都是空的。她说：“玄华……”
玄华道：“还有……”
忘川道：“够了！”
玄华却觉得不够，说道：“忘川还记得人间皇帝雍，和他的皇后幻夕颜么？他们原本是七世怨侣，每一世都情深缘浅，历经千年，终于修得今生一世安好，他们本该演绎的是一场帝后情深的旷古传奇。可是现在的皇帝雍却为了自己的皇位，将幻夕颜打入了冷宫。”
忘川道：“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幻夕颜就会绝望而死。”她看着玄华，像要看进他的眼眸深处，试图寻找一些可以抓住的东西，“可是这些，跟我的劫难有何关系？”
玄华道：“忘川，你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忘川忽然有点害怕起来，方才似乎隐约明白的东西又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可仍然不能捕捉。“你想说什么？”
玄华道：“凡人本是六界生灵里最弱小的一类，可是他们却凭借自己的智慧、勇毅、坚强、执着，一步步发展壮大，反而成了六界中最庞大的存在，人间也成为妖魔鬼怪竞相追逐贪恋的天堂。可是忘川，人间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人间有情有爱，有恩义、善良、忠诚和正义。这些，你刚才看见了么？日月轮换、星辰流转，忘川啊，人间早已在你不知不觉间变幻了样子，现在的人类，他们自私、冷漠、贪婪、恶毒、无情无义，长此以往，不需鬼怪作乱妖魔入侵，人间会自己变成可怕的炼狱。”
指甲嵌进掌心，方才一闪而逝的念头渐渐清晰地在她脑中盘桓，忘川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