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如果明知未来（1 / 1）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忘川心里凉了一截，转身看向桃夭：“如果你真不想让我死在别人手里，就该知道我现在必须走！”
桃夭脸色苍然，眸色略显暗淡，好像十分的疲惫的样子，眉心的烈焰印记仍像他离开的那天一样，烈烈如喷薄欲出的火焰，灼人眼目，粉色衣衫和发上缎带被风吹起，在云中晚照里飘舞如花。
他点点头，说：“那幻夕颜呢？她还想回人间皇宫么？”
忘川不知道他救幻夕颜，究竟是要献给黑青恪以示与魔族交好，还是要送给洛谏表示对魅族的忠诚，但是基本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要把她还给人间皇帝。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她是人间皇后，自然应该回到皇帝身边。”
桃夭说：“如果她知道回去之后，皇帝会怎样待她，就未必了。”
忘川道：“皇帝与她鹣鲽情深，自会好好待她。”
桃夭嘴角撇出一抹冷笑：“帝王无情。浅浅，见过哪个皇帝在江山与美人之间，选择了后者？”
忘川一时语塞，似乎的确没有。人间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今日盛宠隆恩，明日便青灯孤枕，情爱转头空，徒留下多少红颜白头，枫叶题诗的传说。
娶妻当娶阴丽华，年少情深的刘秀，也终为了开疆拓土，将一袭盛装的郭圣通扶上大红喜轿。四面楚歌里霸王别姬，英雄如项羽，也只在穷途末路时，才将美人怜惜垂泪相叹。
莫说人间，便是天庭地狱世间六界怕是也没有的，天帝如是，冥王如是，魅皇又何尝不是？当爱情遭遇权利，总是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不同的只是有些败得惨烈有些败得凄美罢了。
那些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故事，说到底，只是世间多情女子对薄情帝王的一段美好奢想。
世间情爱，帝王无心，忘川已看得太多，她感念幻夕颜的倔强痴情，却突然对她的夫君人间皇帝雍没有任何信心。
桃夭下颌微微一抬，掌心化出一块光芒四射的水镜，水镜飞向空中，波动光芒里化出巨大镜面，镜周银光闪耀，镜心波光粼粼，渐渐漾出人间皇宫模样，皇帝雍背负双手，眉头紧皱，正在大殿之上沉重踱步。殿下群臣同声：“肯请皇上以江山为重，废除妖后。”
忘川惊讶低声道：“乾坤镜！”
乾坤镜，知晓人间过去未来，传说是异度空间化出的奇物，乃六界至宝。本由天后亲掌，后来无故失踪，不料竟是落到了这个妖人手中。
桃夭无视忘川的惊诧，将掌心朝向她腰间的碧玉葫芦，嗓音迷离奇幻：“幻夕颜，出来看看你的未来吧！”
一串黄色凤羽应声化出，伴着金凤祥瑞，落地幻成金黄长袍曳地的倾城皇后。只刹那短暂的惊讶，当她的眸光落到乾坤镜上时，他的夫君人间皇帝雍正双手抚膝缓缓坐上龙椅，凝滞目光里隐有沉沉暗芒，嗓音缓缓，龙威肃严：“准众卿所奏，恭敬皇后幻夕颜，其人不祥，命帯重灾，有祸国殃民之患，兹为稳固社稷，福泽四海，即日起废除后位，贬为平妃。”
“皇上！”镜外的幻夕颜身子猛地一晃，本就苍白的脸颊瞬时成灰，双目像两根钉子一样一动不动地钉在乾坤镜上。
乾坤镜面水波荡漾，蓝天白云万里乾坤只如白驹过隙，波心徐徐幻出宫宇楼兰，苍茫雪地，一片红梅。
素衣浅妆的绝色红颜神色恍惚地自雪地走过，忽然有娇娇美人声隐隐传来：“听闻这片梅林是皇上与恭敬皇后亲手所植，今日皇上不畏严寒，特携臣妾来此处赏梅，莫非是在怀念故人？”
黯淡眼眸里陡然现出光华，如乍皱春水荡漾流转，幻夕颜嘴唇翕张，极低地唤了声：“皇上……”脚下不由自主地快步迈出，向梅林赶去，雪地湿滑，她一路疾走，眼看就要到了却突然脚底一滑，一跤摔倒在雪中，掌心撑在一截尖锐树枝上，树枝划破肌肤，鲜血直流，她却只轻轻一声哼，咬着牙连忙爬起，却听皇帝冷冷说道：“往事不可回首，故人不堪忆。这红梅是一年开得比一年艳了，有些人却还是越少记起越好。德顺，明日着人把这片梅林连根铲除。”
皇帝身边的贴身宫人微一迟疑，应了声：“奴才遵命。”
本已爬了起来的幻夕颜蓦地僵住，像一座石雕，半晌，身子一软，又狠狠跌倒在雪地上，眼眸里再无半分光华，黑洞洞的仿如一口无底的枯井，掌心的血缓缓流进雪地，以白雪做纸，蜿蜒成画，宛如一枝工笔点染的盛放红梅，良久，才有冰冷水痕划过病色脸颊，啪嗒，融入净白雪色。
水纹再次荡漾，自波心处层层浮出的是天边一轮荒寒残月，和残月下的寂寂宫闱。
接连不断一阵猛过一阵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反复回响，苍然红颜病卧床榻。
幻夕颜还没有老，才短短三十载人间风华，可她的曾经红润饱满娇美如花的双颊已经深深凹陷，曾经颦笑倾城脉脉含情的眼眸已干枯如槁，曾经艳丽欲滴柔软多情的双唇已干涩苍白，曾经如行云流水的一头秀发此时也只乱糟糟的枕在脑下。
她再也没有颠倒众生的容颜了，再也不会带来祸国殃民的灾难了，可是她的夫君，人间皇帝雍显然并没有因此待她稍稍好一丁点。
不知她已咳了多久，终于有一个瘦弱的宫婢急急跑来，一下子跪伏在她榻前，嘤嘤悲泣：“娘娘……娘娘……皇上……皇上他在荣福宫，陪贵妃娘娘赏月听琴，说……说没空来看望娘娘。”
“……皇……皇……”一大口鲜血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噗的一声喷出，洒向虚空，半晌，落满锦被，一滴一滴像极殷红的泪。
“娘娘……娘娘……”瘦弱宫婢哭着呼喊，却无力安慰。
一阵风，送进院外八月秋桂的郁馥浓香，却将烛台上的灯火吹灭了大半。
烛光黯淡的刹那，幻夕颜干枯的手臂缓缓垂落在床榻，像一幕谢幕的帝王薄情深宫花残的折子戏。
风陡猛，缭乱桃夭长长的黑发，他淡淡地盯着虚空中的红颜白骨，伸手一招，将乾坤镜招入袖中，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你结局。”
忘川看向幻夕颜，她仍直直地盯着原来乾坤镜面悬浮的地方，双眸黑洞洞的，却毫无光彩，面色煞白，嘴唇发颤，单薄身体在大风里摇摇欲坠。
忘川忽然有点可怜她，即便在黑青恪剥皮割肉的折磨下，她也从未曾这般失魂落魄茫然无措。可惜这个倔强无比痴情入骨的女子，终究输给了她至亲至爱忠贞不渝的丈夫，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也许在情爱里，现实的辜负才是最深刻的伤害，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来得更深更狠更痛……
胃里一阵翻腾，恶心欲呕，忘川连忙打住，再不往深里想，其实这些凡人的情爱，与她有什么关系？
桃夭在问，冷静而绝情：“人间皇宫里，等待你的只有无情的背叛，漫长的寂寞，和孤独的死亡，幻夕颜你还要回去么？”
幻夕颜的眼里渐渐蒙上雾气，慢慢有大滴泪水滚落，很久，她说：“我要回去。”
忘川惊讶地看向她，一瞥间恍惚看到桃夭的眸子里有相同的惊讶，再看去，却只是平淡定静，分明从未曾起半点波澜，想来是看错了。
幻夕颜没有说要回去的理由，忘川淡漠无心去猜，想来桃夭便是想猜也猜不透，他是那样狠毒无情的人。一时三人都沉默。半晌，忘川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么？”
桃夭看向她，眸色泠然：“记住，你的命是我的，千万别死在旁人手里。”忘川没有想到他竟就这样放他们走了，眼前大袖一拂，桃夭毫无征兆地纵下身前万丈悬崖。
魔族势力已铲除月余，人间帝京虽已渐渐恢复太平，但伤痕仍在。
忘川本是打算直接送幻夕颜回皇宫，但见她一副失魂落魄悲戚欲绝的模样，微微有点不忍心。便带着她到帝京走了一圈，不过忘川一向是不会哄人的，一则是性子冷淡没这爱好，二则是辈分尊贵没这需要，走着走着发现幻夕颜更加失魂落魄悲戚欲绝了，想了想说：“不如现在就回去吧。”
幻夕颜抬头向远处皇宫方向望去，眸光却涣散没有焦点，良久，冷幽幽地说：“好。”
巍峨城墙，绿瓦红墙。忘川立住脚，盯着前面高大的朱红宫门，说：“到了。你有进宫的凭证么？”
幻夕颜凄然点头：“我的这张脸就是凭证。”完了长长吸了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一步步向宫门行去。
忘川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像一片风中落叶，摇摇欲坠，行将枯萎。把守宫门的守卫突然跪跪倒一片，齐声高呼：“拜见皇后娘娘！”末了，一个大概是首领的侍卫，大声叫道：“开宫门！”
轰的一声，宫门缓缓打开，在幻夕颜的前面铺开一条宽敞青石大道，大道尽头有她的夫君，人间帝王皇帝雍，也有她即将凋零的爱情和悲惨的人生结局。
幻夕颜久久伫立在宫门口，忘川想她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复杂，但究竟是怎么个复杂法，忘川却没有心思去猜测，既然明知道前路只有荆棘和绝望，她仍然选择了回来，那么要受的伤要流的血，她便只能自己承担。
人生从来就不是一条笔直大道，每个岔路口都需要作出选择，而一旦选择了，便不管前路是通途大道，还是荆棘丛生，是万丈悬崖，还是波诡云谲，是猛虎拦道，还是毒蛇陷阱，都只能一往无前，用最大的勇气去拼一个未必胜利的结局。
就像她，既然选择了救幻夕颜，就要承受蓬莱岛主的绝杀，即便她死在蓬莱仙岛，也只能怪自己多管闲事，而不能怪幻夕颜。
幻夕颜转过身，遥遥对忘川道：“多谢神尊大人相救之恩。”
忘川朝她点头：“珍重。”
她凄然一笑，神色却坚定决绝，徐徐转身，往宫廷深处，一步步走去。
伴着宫门咚的一声关闭，忘川心头隐隐有一丝怅然，这一段路，她本应该走得兴高采烈欢欣喜悦的。
其实预知人生真是一点也不有趣。
人生的美妙便在于未知，因为未知，所以有无限可能，因为有无限可能，所以可以永不言败，可以怀揣梦想，可以不断憧憬，可以期待奇迹……可以在患得患失起起伏伏跌跌撞撞里感受每一种具体的心情，悲伤、喜乐、难过、孤单、欢悦、失望……
而不是一切既定，一步步只是照着路标行驶，像个玩偶，那么一辈子走到头，该有多么无味。
但是想想，自己的日子好像也不是太有味呢，虽然也谈不上无味……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肉香，忘川吸了吸鼻子，顿时觉得从来不会饥饿的神仙肚子居然有一丝饿意，舔了舔唇角，想想大概是在魅族过得太不畅快之由，当下决定去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