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玄华（1 / 1）
漠漠平林，夕阳残照。
晚风徐徐，裹着片片落红。
枫陵客栈静静地立在落日晚风里，白玉栏杆，雪色高墙，飞檐如翅，宛如一位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佳公子。
偶尔进出的客人们亦都出尘脱俗，飘飘飘然有凌云之风。
这本是仙家们常见的气度，倒也没什么稀奇。实际上这里并不会发生什么稀奇的事。
只不过，忘川在这个傍晚，骑着半个月前收服的一头金毛雄狮途径了这里。她本就漫无目的，一时觉得有点儿乏了，就决定留下来住一晚。
忘川，算岁数，实在很老了，六界中都没有比她更老的神了；可是神仙的容貌是可以不老的，所以她很美，美得不可方物，而且年轻，如果把她看做十几岁的娇娇少女也是可以的，还出尘脱俗。所以进出客栈的神仙们都纷纷侧头来看。慕美色，神仙们比凡人更逍遥无拘束。
忘川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自己，也不在乎都多少人看自己。她实在太老了，老得再年轻美貌的容颜，也遮不住眸子里毫无涟漪的清冷。
院子里晚风送香，忘川点了一壶小妖精酿，赤色玉盏刚刚捏在指尖，桌对面忽然落下一条人影。
人影说：“拼酒我输了，猜谜我也输了，这一次我们弈棋。”嗓音厚实，然稍显冷厉，不亲切。
赤色玉盏在纤细雪白的指间转了个圈，忘川才缓缓抬眼，看向对面那个容貌冷峻气质华贵的紫装青年，淡淡说道：“一个月内，撞上三次。”
紫装青年道：“不喜欢弈棋？”
忘川问：“姓名？”
紫装青年道：“比剑也行？”
忘川问：“来历？”
紫装青年道：“投壶如何？”
忘川问：“目的？”
紫装青年道：“那……拼灵力？”
忘川啖了口酒，徐徐放下玉盏，说：“这样装傻可没意思。你不说，我可就自己动手了。”话尾处，指尖寒气陡起，蓦地掠向对面额头。
额头极速滑闪，紫装青年倏忽间已掠到丈外，立在一株葱茏的古枫下。
忘川道：“身手不错。”
紫装青年道：“神尊的读灵之术，六界无双。不过性子似乎急了点儿。”
忘川倒真是有一点儿讶然了。她一向在冥界职守，近二十万年都极少踏足六界，只在偶尔去天庭见见老友，顺便跟天帝汇报一下公事，这六界之中识得她的人实在是非常不多的。何况此次她是突然收到天帝密旨才离了冥界的，离开之时，除了孟婆和奈何桥两个日日相伴的邻居，谁也没告诉。
可这青年竟然识得她的身份，真是有点儿莫名怪哉啊。
不过消息这东西，从来都是不需要翅膀就可以随便乱飞，倒也没什么离奇。
忘川冷冷道：“你知道本尊的身份？那还敢如此三番两次地纠缠，看来活得不耐烦了。”
紫装青年道：“若是神尊的原身在此，小神自然不敢造次。但是神尊此次周游，乃是分*身十分之一，法力不过原身的百分之一。小神不才，倒也还有个两三万年的修为。”
忘川多了一点儿讶然了。她的职责是躺在奈何桥下，吸纳每一个新死灵魂的记忆，为他们洗度超脱。由于人类发展得过于壮大，每日新死的灵魂太多，而她的职责又没有任何神仙可以替代，所以她的确脱不开身。天帝的密旨里也的的确确清清楚楚地写着，是准她分*身十分之一周游六界。
可既然是密旨，知道这件事的人必定屈指可数。而这个青年居然如此了然。
忘川不禁疑惑起来，盯着他细细地看了半晌。结论是，他长得不错，眼眸深邃犹如玛瑙，鼻梁高挺，嘴唇薄凉，下巴棱角分明，尤其是气质，自带华贵，只看皮相，在神仙里算得了上品。
要是绿儿看到，一定会扑上去，想方设法搞到手。不过忘川早就对男色没有兴趣了，实际上这天下似乎已经没几件事儿能让她觉得有兴趣了。活得太久也真是不太好，而且她从来不流泪。所以人人都说她性子冷。
两个月前，突然接到天帝的密旨时，她都不想理会，觉得劫难就劫难吧，反正也历过那么次了，次次都说得凶险之极，结果次次她都平安地渡了过来。
为此孟婆还狠狠地将她戏谑了一顿，连一向以石头心肠著称的奈何桥都觉得难以理解。
实际上她最后之所以遵旨分*身离开冥界，主要原因是那一道赐婚御旨。看到御旨时，她唯一想到的，是天帝疯了。
不过奈何桥和孟婆都说天帝没疯。她用灵犀联系了一下天帝，天帝没有露面，只回复了一句话：“个中奥妙，还请神尊于六界中寻找。”
其实忘川也没有很想寻找个中奥妙，反正这旨意她是不会遵从的，但想着自己好端端一个至高无上的六界神尊突然被赐婚给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心中终归有些烦闷。想想，还是出来转转吧！
然而这转转着实是无聊的。她漫无目的转了两个月，也没转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山川风物，日月星辰，与冥界很不一样，可以看上一看，偶尔也觉得赏心悦目。
至于天劫啊，奥妙啊，她是什么也没转出来。
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个紫装青年了。
可是看起来打不过他，想要强行读取他的记忆，可能性不太大。
忘川想了想，说：“好。那本尊就跟你比抓鬼。本尊刚才一路走来，发现这林子里有不少孤魂野鬼。一个时辰为限，谁抓到的鬼多谁就赢。你若是赢了，也算是达到目的了，你缠了本尊一个月不就是想赢本尊一次么！可若是本尊赢了，你就得乖乖地让本尊看一看你的忆灵。”
紫装青年道：“一言为定。”
忘川道：“一言为定。”抬手拍了拍身旁伏在树下的金毛狮子，微笑道，“大金，乖乖在这等本尊。”又扭头对紫装青年道，“现在开始。本尊往西。”言毕，一闪身，便往西边林中窜去。
紫装青年赶忙窜进了东边林子。
太阳最后一抹光晖在林边一闪，彻底沉了下去。忘川随手折了一枝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花在手中，一路迤逦向西。
抓什么鬼？比什么试？那家伙的身份来历重要么？只是可惜了那头金毛狮子，她花了整整三天才把它驯服的。不过也不是什么稀罕神兽，丢了就丢了吧。
暮色渐渐笼罩了大地，树林里徐徐腾起雾霭来，归巢的乌鸦呱呱的叫着，忘川不疾不徐地走着，有意无意地玩弄着指间的花枝，直到那几个没眼力见的东西动静越来越大，忘川才蓦地驻步，极速一个转身，掌中花枝斜斜划出几道弧形。
灵光之下立即一阵惨叫，冒出几道青黑色的烟来，啪啪落了几张魔鬼皮在地上。
忘川摇了摇头，真是几个找死的小魔。她可是有足足五十万年的修为的上古神尊，百分之一的灵力，也不是普通妖魔鬼怪惹得起的。这不，下手稍微重了一点儿，就打了个烟消云散。
忘川是神，向来不爱杀生，倒是罪过了。不过这几天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魔缠着她，莫非与魔界有关？纳着闷儿拍了拍手，正想走，一抬头又只好停了下来。
前面紫装青年正立在当路，左手里提了一只横挣竖跳的小鬼儿，冷着脸瞧着她，玛瑙色的眸子里却浮着得意，说：“时辰到了，不知神尊抓了几只鬼啊？”
学聪明了！哼。忘川道：“你赢了。得偿所愿，恭喜恭喜。本尊可以走了么？”
紫装青年道：“当然不可以。”
忘川道：“那你想怎样？”
紫装青年道：“陪神尊游六界。”
忘川觉得好笑，正想回嘴，忽然灵台一动，盯着他道：“你是玄华！”
紫装青年扔了那只小鬼儿，走到她面前极近处，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道：“现在才猜到，真是笨得可以！”
忘川抬眼瞧着他，极好看的眸子里眼珠转了几转，念出御旨：“‘神尊忘川柔静大方，慈恩四海；天帝有孙玄华，正德伟怀，久慕佳人，其情至诚’。玄华殿下，你恋慕本尊多久了？”
玄华神色一顿，眸子里转出嘲讽的冷笑，半晌才笑出声来：“呵！原来说你笨都已经是赞美！神尊大人，你真的很蠢！本殿下会仰慕你？老太婆！”
忘川很老，但是忘川不喜欢别人叫她老太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所以……你没有仰慕本尊！天帝那道御旨纯属扯淡！”
玄华道：“何止扯淡！”
忘川喜道：“那正好！本尊不想嫁你，你也不想娶本尊，我们就各走各的吧！你回天庭，本尊游六界，分道扬镳，各自保重。那道御旨，就当是天帝吐了口气，散了。”完了转过身扬扬手便走。
玄华却在她身后道：“神尊不问问，天帝为何要下这样一道莫名其妙的御旨么？”
忘川头也不回：“他疯了！”
玄华没有追，只是抬高了音量：“本殿是天帝唯一的孙子，忘川是六界至高的神尊，天帝要有多疯，才会将你我扯做一处，双双牺牲？”
是啊，天帝并没有疯。忘川停下，转身问玄华：“你知道？”
玄华道：“帝宸联合妖魔魅三界作乱，六界祸乱在即。神尊在此时遭逢天劫，若有不测，人间灵魂无人洗度，人冥两界必将大乱。到时天庭孤立无援，恐有倾覆之险，六界生灵也必定遭遇战火涂炭。所以神尊此劫必须平安渡过，本殿是天帝派来帮助神尊渡劫的。”
忘川不大信：“六界祸乱在即？本尊周游了两月，只看到一片和宁，哪里乱了？”
玄华冷笑道：“神尊这两个月除了看山川风月，就是在神仙界流连饮酒，你是从哪里看出六界和宁之景的？”
忘川道：“就算六界将乱。你区区一个天庭殿下又如何能帮本尊破解天劫？”
玄华道：“神尊此次的天劫应在一个‘情’字。万物有情，天帝让神尊周游六界，是要神尊感受万物之情，怜爱众生。但是破解情劫最好的方法，是男女情爱。天帝希望本殿能够唤起神尊的爱情，只要神尊爱上本殿，天劫自破。”
忘川说：“哦。所以……你是想来让本尊爱上你的？”
玄华道：“本殿是天帝唯一的孙子，是天庭乃至整个六界最出色的少年公子，我不允许我的人生有任何遗憾和瑕疵。既然本殿必须娶神尊，那神尊就必须爱上本殿！这也是为了神尊和六界生灵的安危。”
他神色坚定地瞧着忘川，忘川也瞧着他，眸子里却渐渐漾出慈祥的光芒，末了，叹了口气道：“哎，真是个傻孩子。虽然本尊不晓得你那个老不死的爷爷为什么骗你，但是毫无疑问他肯定骗了你。”
玄华道：“神尊此话何意？”
忘川笑道：“本尊在神界的确有些位分，个人生死也的确与人冥两界的和宁关系甚大。但是六界之大，茫茫无涯，妖有妖王，魅有魅皇，魔有魔君，冥界有冥王，人间有皇帝，神仙界还有你爷爷这个天帝，更莫说四方奇人异事，上古神尊天地星辰。如果本尊一人的安危便关乎天庭兴亡，影响整个六界，那造物之主可是太荒唐了。”
玄华道：“听起来的确很荒唐。可是天帝乃六界之主，他金口御旨，容不得本殿不信。”
嗨，这孩子，真是被他爷爷骗得可以，忘川笑道：“那你意欲何为？”
玄华下巴微扬：“自然是让神尊爱上本殿。”
忘川笑：“哈哈哈……不可能！”
玄华问：“神尊怎么知道不可能？”
忘川：“……那玄华殿下打算怎么让本尊爱上你呢？”
玄华：“不能一见钟情，那就日久生情。”
忘川：“别说你想缠着本尊！”
玄华：“神尊不是不信六界将乱么？那本殿就先带神尊去看看真实的六界。”
他伸手拉她，忘川避了开，他上前再拉，忘川掌中结出水色印珈打了过去，他一闪身避了开，正要再次欺身上前，天空里忽然落下纷纷扬扬的赤色雪花来。
忘川微讶：“这是什么？”
玄华眼珠一转，忽然道：“不好。快走！”一把拖了忘川往东边一棵古树上飞去。
事发突然，这一次忘川没避开，让他抓住了手腕。一上树忘川立即挣了开，问道：“谁来了？”玄华道：“这样浓的气息，神尊不认得？”
那味道确实很浓，忘川揉了揉鼻子，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魅！”她实在太久没有在六界走动了，连魅的味道都快忘了。
玄华道：“那些赤色雪花是扶桑花碎片。”
忘川说：“哦。”她早年认得魅皇女桑，女桑极爱扶桑花的。探头望去，只见漫天红雪中一只碧青色的轻灵魅影徐徐幻化，好看得很。
魅族不纳丑，看来传言不虚。忘川道：“可是女桑背弃神界，创立魅族之后，便偏居西隅落日谷，隔世而居，从不与五界往来。怎么会有魅出现在这里？”
玄华道：“本殿说过，妖魔魅三族正在谋乱，神尊现在信了吧。”
忘川道：“杀人生变才叫谋乱。他又没杀人生变。哎，他在干什么？”
玄华道：“他在吸食周遭草木的精华。妖魔喜喜欢血腥阴湿，魅却喜欢清冷洁净。此处山明水净，繁花盛开，远离尘嚣。他一定会饱餐一顿的。”
忘川看了看，周遭草木果然正在流失精华，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说：“这只魅的法力看上去还挺高的。”
玄华微笑道：“当然。他叫洛谏，是魅族十六臣之一。十六臣是魅族的统治机构。魅族以一皇二相四肱骨八将十六臣来统御臣民。洛谏位列十六臣，在魅族的地位举足轻重。法力自然不弱。”
忘川问：“那你打得过他么？”
玄华想了想道：“若神尊肯与本殿联手，必能将他收服。可是天帝有令，如非迫不得已，绝不可与魅族冲突。”
忘川道：“他是理亏情怯做贼心虚。否则魅皇女桑怎会对他恨入骨髓，对魅族族众设下铁律——逢仙必杀，遇神必诛？玄华殿下也不至于一闻到魅的味道，就又躲又藏了。”
玄华道：“既然知道，就别看了，走吧。”
忘川却忽然笑开：“为什么要走？”说话间蓦然飞起，离了古树，笑盈盈地瞧着玄华，却忽然大叫道，“洛谏，这里有神仙！”
玄华脸色大变。那只叫洛谏的魅已卷着满天赤色雪花飞掠而来。
忘川笑得更开：“殿下慢慢打，本尊先走了。”
她转身就走。
那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终有一天，她会披着大红的嫁衣站在这个被她此时毫不犹豫丢下的天庭殿下身边，以他的妻子的名义守护六界河山。
只是短短几年，六界祸乱，世事变幻，一切沧海桑田。那嫁衣的红滴滴都是她心头的血。
那一场婚礼，叫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