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拉马克街的夜雾(1 / 1)
走出地铁站,我拎着米色的手提包往拉马克街走去。寒冷的风吹乱了我的长发和系在脖子上的蓝丝巾。深夜的小巷幽深而寂静,只有忽闪着的街灯以不稳定的光亮照映着我的脸,顺便将我宽大的浅灰色风衣衣摆的影子投射的很长很长。远处,教堂的尖顶在黑暗中静默着,那是蒙马特公墓的方向。
我的思绪仍旧停留在对于昨天遇到的事的思考之中。
“之前那一阵子,我一直为我写得系列小说应该怎样结局头疼不已。朋友开玩笑说我发愁的是小说中的女主角该和哪个人在一起的事。嘛,虽然我当时说这并不太要紧,但其实还真有点为此感到心烦呢。”
这家名叫“花神”的波西米亚风格的咖啡厅内总低回着某种适合于玄思和艺术的气氛。也许正是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邻桌的几个男人正小声谈论着蒂利希,而有栖则向我说起关于小说的事情来。
“你说的一定是之前你送给我的那本小说里的那个女孩吧。我记得她叫有马麻里亚,名字相当奇怪呢。”
读那本小说时,我倒不太很喜欢有栖笔下那个姑娘。她显得面目模糊,似乎成天放任自己沉溺在奇特的矫情之中。于是我把这样的看法告诉了有栖
“写她的时候我其实投入了相当多情感。虽然效果不佳,但是在塑造人物的方面确实尽力啦。在写到那个与我同名的学生的时候,我则会把自己代入那个人,替他编造一段惊险的经历。当然,那时我不知道自己经历的事比在小说里写的东西还严重得多。”
有栖低下纤小的头颅,安静的啜饮了一小口开胃酒。
“我想要把他们写成一对快乐的学生情侣,但是写着写着却发现好像有点不太对啦。麻里亚开始和我笔下的侦探一起冒险,一起寻找凶手,一起哼喜欢的音乐,甚至互相倾吐深藏的秘密。气氛怎么看都很像恋爱。所以我才会超级头疼该怎么处理才好。结果麻里亚因为在情感上摇摆不定受了不少非难啊。”
我倒是一向认为,任何姑娘都不可能不为有男人为她倾倒这一点而感到高兴。至少我自己就非常享受几个青年因为我而争风吃醋的感觉,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故意挽起哪个美青年的胳膊在驱的面前晃过,调皮的想要看他会不会嫉妒。虽然近年来这种幼稚的心绪有所收敛,但仍旧会为别人对我的魅力的赞美而得意。这样想一下的话,似乎也就不那么讨厌麻里亚了。
“那么最后你怎么办了呀?”我饶有兴趣的问他,他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看来,我大概也不会再有精力写出那个系列的结局了吧,其实大纲都列好了啊。不过实际上,虽然我在这里为了怎么往下写而烦的不行,但如果真的让麻里亚来选择,果然她还是会选江神吧——就是那个侦探,虽然她也很喜欢有栖就是了。”
“这样一来你可是让自己在小说里失恋了啊。”
“不不,那个大学生和我本人还是有差异的。不过,想到自己可能会依照麻里亚的心愿让那个孩子再次失恋,还真是觉得蛮对不起他。但我还是觉得麻里亚想要选择的人不是他。”
因为江神才是她全心信任并想要去了解的人啊,这样的感情才是情人之间的感情啊,而那个孩子更像她的同龄玩伴一点吧。有栖这样说着,咬了一小口巧克力面包,不小心在脸颊上粘上了巧克力酱。他急忙用餐巾擦拭干净,并羞涩的冲我一笑。
“陷入恋爱的时候也许根本就不会想对方是不是符合自己的理想,一开始可能以为只是意外而来的短暂缘分,但糊里糊涂的经过多年相处之后,却怎么样都不想和对方分开了,然后就会觉得,也许真是是命中注定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呐。”
我清楚的知晓,有栖可是个年过三旬的单身男人啊。可看他怀念的神色,却又好像是在思念某个特定的对象。隐隐约约的怀疑涌上我的心头,但我明白自己不应该问这一类问题。毕竟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密切到这样的程度。
“啊啊,不过这只是我的看法啦,娜迪亚小姐应该不是这样想的吧。”
他小心翼翼的说,大概是想起了刚刚在来路上我们之间气氛不怎么融洽的那段对话,担心我觉得他的观念太陈腐吧。实际上我也只是不快于他说话太直白,加上想起驱多年来暧昧不明的态度,那时才忍不住会语带讥讽。
“你的观点听起来暗中和《会饮》里的阿里斯多芬的看法有点类似。虽然在自己的作品中阿里斯多芬似乎一直倾向于用一种反讽式的态度对待哲学和道德家式的悲剧,但柏拉图却偏偏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充满诗性的真正诗人,远过于阿加松的陈词滥调。他用一种神话式的样态呈现给我们一个非常有趣的爱情图景。整全的人由于力量庞大而被神用利剑劈开,从而成为两个人,他们在这世界上悲伤的寻觅着自己失去的另一半,一旦寻到了就绝不放手,因为他们重新获得了整全的生命。当然,阿里斯多芬的说辞是带有很强烈的肉体意味的,你的想法却相当精神化,却又完全不同于柏拉图化的苏格拉底的说辞中那种在所爱之人身上看到美的本质,以爱作为阶梯通过类似于信仰的东西得到向着永恒的超越之类的东西。所以那种偏向精神上的恋情的倾向也许是你受东方文化影响很深的标识吧。”
看到有栖似懂非懂的样子,我心情大好。平日讨论案情总要忍受驱那长篇大论的哲学讲义,却又老是无法驳倒他的论点。其实不论利维耶尔教授有多喜欢驱,作为跟随着他主攻现象学的学生,我其实还是个不错的哲学研究者。
“我这样说只是因为想起了一点事情呢。有自己的事情也有别人的事情呢。之前曾在编辑部认识过一位侦探小说界的前辈,他写过很多极富创造力的作品,是非常优秀的小说家。那个人有个朋友,据说是专职侦探。虽然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但听那位前辈的说法,他的朋友是个相当差劲的人,总是用尽一切手段欺压他,搞得他每天都无数次想把他谋杀掉。要不是因为对方会给他带来灵感,他早就这么做了。”
他们的关系听起来真的相当糟糕。有栖说道,他那缺乏修饰和表现力的语调奇特的有着某种吸引力,使我全神贯注的听了下去。
“可是有一天,那位前辈正在与编辑讨论新稿的事时,警察找到了他。后来我们才知道,他那位朋友被谋杀了,据说身首异处,死状相当惨烈。结果那位前辈在辨认尸体的时候就差点精神崩溃。之后他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到小说界,但却再也不肯写推理小说了。所以我后来想,他当年之所以那样说自己的那位朋友,也许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开口承认自己有多么在意对方罢了。所以有什么事情果然还是应该坦诚的说出来吧。”
总觉得有栖的感慨意有所指,不过因为担心再次刺激到他的隐痛,我也就放弃了反驳他的大好机会。不论如何,被一个失恋过好多次的男人教导爱情方面的常识,实在是太反讽了点。就算是出于善意,我也非常讨厌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何况,横贯在我和驱之间的巨大阴影,即使说出来也没人能帮我们解决。于是我很快的转移了话题。
可过了不久,有栖却又对我说。
“娜迪亚小姐已经快要从大学里毕业了吧。有没有想过毕业后成为一个小说家呢?”
“这个嘛,还没决定下来呢。”
事实上,虽然之前也曾经试着用自己的方式记录过某些经历过的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我确实没有想过从事写作,相比之下,还是想要做更有挑战性的工作。毕业后我打算先花一段时间去专门的学校进修日语,虽然之前拜托驱为我做了多年的日语家教,但是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在这方面受一点更为专业的教育,不仅是为了求职的方便,更是为了…想要多了解一点驱那奇特的思维方式和个性的来源。
“抱歉,刚刚我其实是想,要是可以把之前那本小说的大纲拜托给谁就好啦。毕竟,就算是我无法在给这个系列写好结局,也许还会有人让这个故事成为一个未完的故事呢。”
“有栖…”我试图开口说写什么以缓解面前仿佛要凝固了的气氛。没想到却是有栖先微笑了起来,然后对我说:
“读大学时一时兴起,把江神前辈设定成了我的母校哲学系的本科生,但我对哲学几乎一窍不通,结果完全没有体现出这种设定呢,这点让读者们吐槽了很久。”
娜迪亚小姐的话,一定知道喜欢哲学的人是什么样子,如果那个系列的结局篇还有机会写成,一定会向你求教的。有栖以柔和的语气安静的说。
“好啊。”我故意使用了明快的声音,仿佛在逃避这个话题的沉重性。
之后,我陪对于巴黎依旧毫不熟悉的有栖回到住所。开启木制的房门的那一刻,那个被驱称呼为Thorez的死神居然嬉笑着飞过来打招呼,我勉勉强强的向他挥了下手,见到他那一刻身体周围瞬间产生的寒意却一点儿也没散去。
“小丫头似乎非常讨厌我呐。”它令人恶心的舔着血红的嘴唇说道:“是不是很想知道杀掉我的办法啊?”
听到这里,有栖的眼睛突然警惕的一瞪,他望向死神,似乎是想要警告对方。
“爱上少女的死神,如果用笔记写下将要杀害对方的人的姓名,可是会化为沙尘的呀。”
有栖的眼神更加游移不定了。而我则并不打算让Thorez主导这场对话。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终于忍耐不住,用混杂了讽刺和轻蔑的口吻说。有栖仍旧十分不安,而死神则自顾自的笑着坐到了窗台上。
完全不明白,我看上去难道很像一个喜欢在它这种比骷髅好不到哪里去的怪物身上寻求安慰的女人吗?我愤怒的斜了Thorez一眼,然后便与有栖道了别。虽然有栖是个可爱的人,但我真的一秒钟都不想再与那个怪物相处了。
可是,昨天的两段对话却缠绕在我头脑中久久不去。直觉告诉我,其中每一段似乎都蕴含着某些深意,但我一时半时却无法琢磨透彻。还是等明天日语课的时候问问驱吧。
几乎正是在下了这样的决心的那一刻,头发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捉住。我吃痛的叫出声,却惊惧的发现自己被捂住了嘴巴。挣扎之际,有人扯住缠绕在我脖子上的丝巾,将之用力勒紧。
我就此失去了知觉。
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被蒙上双眼,双手和双腿也被紧紧的绑缚在某个类似于椅子的东西上。
这是——怎么了?我惊恐的挣扎,眼前一派黑暗,仿佛陷入了提瑞西阿斯的世界之中。但令我更感惊慌的是另一个事实。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昭示着房间里不只一人。
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