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文化差异(1 / 1)
刚说出那句听上去很像质问的话,我就开始后悔了。
其实,我只是想要让娜迪亚小姐稍微顾虑一下矢吹君的感受而已。
那天,我在娜迪亚小姐和矢吹君的面前,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最近的经历讲了出来。然而为娜迪亚小姐所不知道的是,之前矢吹君已经找过我了。他拜托我一定不要对娜迪亚小姐说出他是死神之类的话。
“这件事请不要让娜迪亚知道。请告诉她,我只是一个天生拥有死神之眼能够看到死神的人类而已。之前曾因为偶然的机缘见过Thorez。” 他这样恳切的说道,虽然脸上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我之前听说过世界上真的存在着生来就有死神之眼的普通人类,所以这个谎言编造的倒也不是毫无根据。但真正向娜迪亚小姐说谎的那一刻,我还是有点心存愧疚。幸好最近我发现,原来自己也曾经是拥有着能拿奥斯卡奖一样的演技的男人啊。
“作为交换——”他随意的从桌子的抽屉里抽出了一个大号的黑色笔记本。也只有真正的死神会以这样随随便便的态度对待笔记了吧。他示意我触碰一下面前的笔记。
“这样一来,我就怎样都无法在你面前隐藏自己的行踪了。”他说道。
“请问,矢吹君是死神的话,不应该只有触碰过笔记的人才能看得到你吗?”我忍不住问他,他把大得有点吓人的黑眼睛转向我,说:“虽然我从来都很难认同逻辑推理是得出结果的唯一途径,但是这里你确实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你试图从‘持有者可以认出笔记原本持有者死神的样子和声音’推导出‘只有持有者才能认出笔记原本持有者的死神的样子和声音’,而这种推论在逻辑上是错误的。”
听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啊。难道有时在想问题时缺乏逻辑就是我当年没有通过公务员考试的原因吗?
“死神可以让任何人看到他的任何样子。不过,他们并不经常愿意这样做。”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不屑吧。矢吹君简单的回答,根本没有给我反驳的余地。
“还有一个问题——”
我用相对郑重的语气问:“我和娜迪亚小姐的偶遇是不是…影响到你们了?”
不论怎样想,眼前这位死神刚刚见到我和thorez时的态度,都太不自然了些,让人不能不产生怀疑。
矢吹君沉默了片刻,然后蹙了蹙眉,说。
“也许。”
“真是太抱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必须留下来才有可能补救。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也不能说极其确定是你影响到了娜迪亚,但是与你的偶遇确实很可能对娜迪亚产生了某种影响,而且想要消除这种影响恐怕不易。”
Thorez又在无节制的大笑了,好像对于我们的苦恼感到很愉快。
“那么,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就像你本来打算的那样行动。我会在旁边观察你的出现对娜迪亚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虽然娜迪亚听到大概会生气,但这件事我也希望她不要知道,请你严守秘密。”
结果就是,不论和娜迪亚小姐一起走到哪里,身后三十步之内一定会漂浮着一个面部呆滞的白色死神。矢吹君相当有风度的与我们保持了一点距离,而且一直试着只用眼角的余光扫向我们这边,他大概也觉得跟得太近会非常像偷窥狂吧。但这着实还是相当尴尬啊。
面对这种诡异的情景,唯一能安慰我的,也许只有终于看到了作为死神的矢吹君褪去伪装之后与硫克他们相似的样子。
果然死神其实长得都是相当抽象的啊。
我渐渐有些明白他不愿让娜迪亚小姐知道关于他的身份的真相的原因了。
可是,娜迪亚小姐却看不到身后的矢吹君。所以,尽管我觉得面前的场面相当不舒服,她却浑然不觉。
她甚至还当着矢吹君的面与那个说英语的男孩调情。我开始有些担心她这样的举动会影响她和矢吹君的关系了,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旁敲侧击的提醒一下她。
没想到娜迪亚小姐好像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她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呀。”
难道真的是文化差异的问题吗?这不是非常明显嘛。
“因为你跟我说过啊,你每周都至少会去矢吹君家里一趟,矢吹君每周也至少会去你家一趟。你早就带他见过你父亲了,你父亲很欣赏他,经常邀请他到你家里吃饭。你们每星期都有好几天会在塞纳河畔一起散步聊天,聊到凌晨一两点都是常态。这样不是非常明显吗?”
娜迪亚小姐又眨了眨眼,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干脆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有栖,我记得几年前你跟我说过你有一位对变态性癖颇有研究的朋友,是这样吧?”
她说的是火村。然而我记得自己当时明明列举了一大堆火村的优点和他擅长的领域的。没想到娜迪亚小姐竟然只记住了这听起来最奇怪的一条。
“是啊。”
“你和他是很好的朋友吧。”
“是——不过——”
“你是不是每周至少会去他家里一趟,他每周也至少会去你家里一趟?是不是你对他的家庭状况乃至他养的宠物都了如指掌,连他的住所的房东婆婆都很欣赏你?”你们是不是经常住在彼此那里开着灯聊天直到凌晨一两点都不睡?“
好像从前确实是这样的。如果不是…
“所以你们也在以结婚为前提进行交往?”
我竟无言以对。
事实上,说到这里,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暗淡起来,无力再与娜迪亚小姐继续辩论下去了。
虽然不是在以结婚为前提进行交往,但我和火村的关系,确实早就超乎普通友人了吧。这是一段多么令我感到快乐的情谊。但现在,我却没有资格再去拥有它了。
明明知道这样做是最合理的做法,但是每每想到这点,心里还是会觉得很难受,好像一下子吞掉了一块烧热的烙铁似的灼人。
娜迪亚小姐的态度渐渐也平静下来了。我们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快到咖啡厅的时候,她突然用极小的声音郑重的对我说:“对不起,我刚刚不该那样说,惹你伤心啦。”
其实我并没有怨她,我不该把自己的行为导致的结果归咎于任何人,而且她也并不是故意这样讲的。
从几年前刚认识她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娜迪亚小姐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子。
她有的地方——非常像妆裕。
我很感谢她没有因为我过去做过的事而感到厌恶。但是妆裕——大概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吧。
娜迪亚小姐又闷声说:“我和驱只是朋友。”
“我明白啦。”我回答
“因为他根本就讨厌女人。”她突然又说。
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样的说法。我回想了一下死神先生之前对于娜迪亚小姐的态度。怎么看都不是讨厌她的样子啊。
“他跟我说一切异性恋都是恋母情结。”
娜迪亚小姐气鼓鼓的说。
“哈?”
不论如何,对一个女孩子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不过矢吹君的话——
我不禁想起自己之前问他为什么要选择以日本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结果他用呆板的声音向我科普了一个小时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与死亡的关系以及人们对之进行过的种种哲学阐释,从《叶隐闻书》到新渡户稻造对武士道的误读,再到三岛由纪夫,简直让我怀疑自己根本就不是日本人。像这样的人,说出什么话都是可以理解的吧。
“不论对他暗送秋波也好,态度忽明忽暗变化不定也好,用比较引人遐想的语言逗弄他也好,就算故意靠到他肩膀上,他都无动于衷。”
所以,娜迪亚小姐是把这些方式都在矢吹君身上试验了一遍吗?
“就连请他一起看电影,他看得时候都故意摆出一副真无聊的样子,简直太惹人生气啦。”
“是什么电影呢?”我猜想可能娜迪亚小姐选择的是一部只有年轻女孩子才喜欢的电影吧。
“就是法日合拍的那部《感官世界》呀。”
她无辜的说。我觉得头脑一阵晕眩。
那个电影我看过的。就是因为大四时为了找寻创作灵感到火村的公寓和他一起看了这部讲述著名的阿部定事件的电影,听他全程以冷峻的态度评析里面种种劲爆的画面所反映的心理状态,我才发觉他对于变态性癖有多深的了解的。
那个电影——好像是位列全球十大禁片的行列吧。
这一刻我对于距我们四十步的死神君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同情之感。
“虽然我不太懂得爱情到底该是怎样的,不过这与躺在一个温柔的男人怀里安稳的睡着也没有多大差别吧。”
也许这真的是文化的差异吧,她的观念与我这个把青春和爱情作为小说的第二卖点的日本小说家理解的爱情可完全不同呐。
她又说:“驱就像是司汤达笔下的人物,他喜欢的是那种本质性、简明的东西,把自己局限于主观世界之内,将世界上其他所有东西都视为多余的部分。然而,正是因为日常的存在,世界才成其为世界啊,想要突破自我的世界的局限,唯一的途径大概就是回到生活世界。可我想他永远不会明白这点。”
我做不了于连的玛蒂尔德,至于德瑞纳夫人就更靠不上边啦,又为什么要爱这种比起做人更想做一棵树的人啊。她略带讽刺的这样说着。
但我还是觉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只是因为失望吧。
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望了一眼死神先生。他——居然已经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