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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向暖在意识昏沉间,睫毛先震颤了两下才睁开眼睛,昏迷初醒,双眼还有点对不准焦,但隐约看见四周洁白的墙壁周围的设施,看起来像是一家医院。
童向暖只觉得心头沉闷闷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心里有种莫名其妙地难过。
“向暖,你觉得怎么样?“
童向暖眼前蓦然蹭出施方的脸,倒是吃了一惊。她试着将目光挪向人,捕捉到的却是模糊影像,正要开口说话,发现喉咙干渴到疼,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而心里那团阴霾竟然凝结成了雨,在眼睫凝落下来。
她试图动了动四肢,发现浑身都有种沉重的钝痛,四肢乏力抬不起来。
“你别动,我让医生来看看!“施方以指腹轻轻擦拭去童向暖眼角的泪痕,拍着她肩膀柔声哄着。
床头就有呼叫护士的铃,施方却关心则乱,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儿,径自小跑了出去。
医生很快随施方一起进来,查看了仪器上显示的数据,再查看了童向暖的瞳孔与舌苔:“童小姐应该没有大碍,但之前毕竟是遭受了雪崩的冲撞与压迫,可能会有轻微的脑震荡,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千万别让她受到刺激。现在可以给童小姐喂些水,既然醒了就尽量吃些东西,比营养液好,但最好先吃流食,也别吃太多。”
施方听着医生的嘱咐连连点头,端来水杯用勺子给童向暖喂水。
童向暖就着他的手吞下几勺水,刚能开口说话,就望着施方,焦急地问道:“我爸爸呢?”
施方看着童向暖竟然一下子愣住了,他纵横商场巧舌如簧,面对小姑娘的期待眼神竟然发现找不到言辞来回答。
童向暖见施方神色凝重言语支吾,不及细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个挺身坐起来,却引得自己一阵头晕目眩,还牵扯着血液往吊着的点滴瓶里回流。
施方眼疾手快地按着童向暖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了回去:“你要干什么?你现在身体正虚,别乱动。“
童向暖重新躺了回去,眩晕感渐渐消弭,她似乎明白了那不详的预感是怎么回事:“那你告诉我我爸爸现在呢么样了?那他在哪里?让我去见见他!“
施方忽然特别后悔自己出现在这里,要对着这双明澈的眼眸,亲口告诉童向暖残忍的消息。
然而如果现在用谎言蒙骗童向暖……施方无法想象得知真相时候童向暖心里的绝望。
施方深吸一口气:“抱歉向暖……我们没有能够救回你爸爸……救援人员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呼吸跟脉搏。”
童向暖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脑中一片空白,心慌、心悸席卷而来,她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施方:“施叔叔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爸爸他……?”
“抱歉……他走了。”
童向暖当时就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施方也吃了一惊:“向暖!向暖你怎么样!我去叫医生!”
施方知道童向暖绝难接受,却没想到她在身体极度虚弱的状态下会直接昏过去,他一时间也失了分寸,喊来医生采取了急救措施才让童向暖清醒过来。
施方握着童向暖的手:“向暖……你还好吗?”
童向暖惨白的唇上因为干燥而起了皮,她任施方握着自己的手,别开脸看向窗外:“那我爸爸的……在哪里?”
她在看窗外,施方在看着她,从前那么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好像一夕之间忽然变了一个人,静静坐在病床上的身形显得孤单无助,恨不得坐到她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施方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告诉她:“停在医院的太平间。”
童向暖这才回过头来。
她并没有哭,但眼中却像是心死一般的空无一物。:“我想去看看他。”
童向暖的声音低沉暗哑,她自己都听得模模糊糊,施方却听得真真切切,他伸手抚在童向暖的头顶,修长的手指顺着童向暖的发丝:“等你好些了,恢复些力气了,我带你去看他。”
童向暖:“可是我现在就想见他。”
施方知道这并不是最适合带童向暖去见童穆晟尸身的时候,但面对童向暖这样的眼神,反驳与拒绝的话溜到嘴边也被吞了回去:“好“
施方扶着童向暖往太平间走去,还不忘记顺手给她搭上一条毛毯。
室内阴森潮冷,童向暖紧紧裹着毛毯坐在地上,对着童穆晟的尸身一言不发。
童向暖最怕,莫过于因为雪崩,父亲的身会呈现出各种不敢想人的惨状。然而见到之后,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万幸父亲的身体并没有受到可怕的创伤,还完好无损的躺在那里。童向暖席地而坐,指尖初初碰到童穆晟的脸颊,便因刺骨冰冷的触感打了个激灵,缩回手去。童向暖不甘心地一咬唇,重新伸指抚上童穆晟冰冷的脸颊:眉骨、眼窝、鼻梁……一一抚摸过去。
他的神情如此安详,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然而指尖的触感又分明地提醒着童向暖,尽管他们近在咫尺,却已经隔绝了一个世界。
室内这样寂静这样冷,童向暖却丝毫也不害怕,她以为这哀伤让自己心如止水,内心却如海啸肆虐,将汹涌澎湃的悲痛碾压城成珠流出眼眶。
此时此刻,任何言辞都是徒劳,此情此景,千言万语竟也说不出口。
施方站在一边,静静地陪着童向暖,蓦然抬眼看过去,童向暖脸上泪痕斑驳。他心中一动,走到童向暖身边,将她脑袋按在怀里,一下下顺着抚她的发丝:“向暖……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别憋坏了身体。”
听到他这样说,童向暖感情的闸门更是收束不住,脸埋在施方肩窝,胸口止不住的起伏,眼泪顺着脸颊的曲线滑落在他身上也毫不在意。
此时此刻,面对着不可逆转的失去与无法挽留的离开,任何事情都是徒劳。
恸哭,抽泣,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宣泄的渠道。童向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的泪:“都是我不好,非要来滑雪!我为什么这么蠢!赶在这种天气出门!还非要滑出场外没有人的地方!如果不是我非要跑出来,就不会遇到雪崩……爸爸就不会……”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声泪俱下泣不成声,施方一下下顺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向暖,这不能怪你……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里是你我能够预见得到的……”
童向暖好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又继续断断续续地说道:“施叔叔你说……我以为以后的日子,我都会跟爸爸这样愉快的相处下去,怎么会这么快……我等了他十八年,然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过两个月……太快了。我现在竟然不知道是该庆幸我们终于相见了,还是该后悔与爸爸相见。”
得失寸心知,这种得到后蓦然失去的痛苦,太痛了。若是从未得到,没有听说过关于他得任何消息,总还有个念想,但思念许久,一夕得见,又蓦然失去,短短两个月,像是经历完了一生的惊涛骇浪。
施方:“我相信……虽然你们见面到分开的时间并不长,但你爸爸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健康、快乐,一定很欣慰。”
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了童向暖敏感的神经。
童向暖忽然从施方怀里挣脱出来,惊慌失措的:“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坚持要来这里……爸爸又怎么会就这样离开了我……我真的很恨我自己,这样任性不听人劝!为什么……去死的不是我!”
施方叹口气:“你别这样想。你跑那么远固然是有不对,但谁又料得到那会儿会忽然发生雪崩呢?”
童向暖:“施叔叔也觉得是我不对吧……”
施方觉得这孩子真是越哄越心累,只好避开话头剑走偏锋:“向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人离世后灵魂并不会这么快就走。你想如果你爸爸现在还这里,他看到你这样,会伤心的。他拼命保护你让你能够安全无恙,并不是为了看到你在这里自怨自艾。”
童向暖愣住了。
施方趁她发愣的间隙打横抱她回病房:“等我们回去,我会跟忍冬联系,负责好后续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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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穆晟长时间旅居欧洲,深居浅出,一生尽是君子之交,朋友不多且远在异国,施方派人千里迢迢将他的尸骨带回故乡安葬,入殓、场地、人客……一应事宜,施方安排人替童向暖打点好。
追悼会当天,加上施方、童向暖有一些负责操办的人员,全场也不过数十人。来宾清一色着黑,童向暖穿着一身黑色毛呢大衣,立在灵堂侧首,与前来的人一一鞠躬致礼。
童向暖努力睁大眼睛,记下每一个人的身形与面孔,来这里的每一个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但每一个,都是他父亲的有缘人,或许终生都不会擦肩而过,但他们却愿意为了来此送他父亲一程而从海北天南齐聚一堂。
童向暖每一次鞠躬,心里都滑过一阵阵哀伤的暖意。
她多希望,不是在追悼会上认识这些人,能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喝一杯咖啡,听他们讲讲往事,知晓更多关于父亲的过往,而不是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只能看着冰冷的尸身,听着追悼词牵动愁肠。
看着全场静穆且神情严肃的人们,童向暖眸中沉痛之色尽显。施方在另一侧接待来宾,一面和颜悦色地同人打照面,一面放不下心里的担忧,不时往童向暖这边瞥一眼。
只感觉到大厅中间的走道上似有风声,施方抬眼看过去,温忍冬穿着一袭长及脚踝的黑色风衣,便是如此简装,她一出现还是立即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她脚步利落,一路走来衣袂生风,脸上只略用脂粉修饰,即便面色不露悲喜,也看得出来并不如平日那般有心打扮。
她径自走到童向暖跟前,什么话也没说,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童向暖不闪不避,将眸中眼泪憋了回去,捂着被温忍冬抽红的侧脸,抬眼与她对视:“因为你的原因,我们十八年不能见面,如今他走了,你倒怪起我来了?”
“如果不是你任性妄为,他怎么会为了你而死?”
“论起任性妄为,我怎么比得过你,当年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跟他在一起,耽误他的一生?!”这些天童向暖寝食难安,但自责与思虑一刻也没有停歇,将自家三口子的事情也想了明白,这会儿莫名其妙的被温忍冬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
来的宾客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只当是别人家事,不好轻易搀和,只有施方眼疾手快地,看着温忍冬又扬起来的手,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温忍冬的手腕,将她从童向暖的跟前拖开:“忍冬,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话,你们母女俩再慢慢说,不要让穆晟看到心寒。”
童向暖自然也是满腹不服,但经历了雪崩一事之后,她已经开始试着凡是先冷静下来思考一下后果。
她感激地朝施方看了一眼,再看向温忍冬:“你现在打我骂我恨我怨我,都于事无补,你有什么仇怨,也等宾客都离开,也别当着爸爸发泄。”
施方揽着童向暖的肩膀:“还是咱们向暖懂事!”
温忍冬不言不语,斜眼瞥了施方一眼,施方不为所动:“我不会为你的美貌屈服的!我要坚持公平跟正义!忍冬你风尘仆仆的,先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过后先送走穆晟再慢慢说吧。”
童向暖的态度与自己恍然形成了对比,施方又从中调和,温忍冬方觉在这里发作着实有几分荒唐,于是转瞬收敛了脸上的盛怒与哀伤,目中只余一丝悠长不舍的眷恋,像刚才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她盈盈转身,面向众多来宾微一鞠躬:“抱歉我来迟了,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童穆晟的妻子温忍冬,童穆晟出事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与大家一样,听到穆晟发生意外才匆匆赶过来,所以刚才的失态实在抱歉。谢谢大家今天能来,这份情谊,我们母女铭记于心。”
来宾们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温忍冬这番话说得大方得体,没有什么不能体谅的。
直到黄昏时分,来宾才逐渐散去。
童向暖站在大厅里,视线穿过窗,看着渐渐下落的夕阳。
施方走过来,挽住她的肩膀:“向暖,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一起去吃些东西吧。”
童向暖摇头“我吃不下,也不觉得饿,今天开完了追悼会,是不是明天就要送去火化掉了?”
施方点点头缄默不言。
童向暖:“那我想晚上在这里陪陪爸爸。”
施方问:“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害怕的,他是我爸爸。”童向暖:“这时候我反而真的希望人离世后有灵魂东西,能让我感知到他还在我身边。”
施方看着童向暖的表情,有几分心疼地抚上她的脑袋。自从在医院里醒过来到现在,两天时间过去了,童向暖基本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施方劝得狠了,她才勉强吃两口糕点喝些牛奶,本来身体就有伤未愈,这样一来脸上更是没有半点血色。施方劝道:“不要多想了,你如果要陪,我今晚跟你一起在这里陪他,但是……再怎么要先吃点东西,这样下去你哪里扛得住?”
施方强调了一句:“如果不好好吃饭,我今晚就不会让你在这里陪你爸爸。”
童向暖瞥见施方半认真的眸子,只好点点头应下:“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