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萧然之云飞扬(1 / 1)
李鹤蓦然睁开眼,已经是深夜。漫天繁星闪烁,一弯极细极细的下弦月刚刚升起,静静的悬挂在幽暗模糊的山陵间。他发现自己睡在一方巨大的青石上,而青石则孤寂卧在一片茫茫原野中。原野上只长着草,繁繁森森半人高,将青石堙没。他的马,星矢,静静在旁边睡着。
一阵冷风吹来,原野上扬起了草浪,一层又一层向前推进,原野好似幽暗的汪洋大海;而那方青石,是海洋里唯一的帆船。
风声窸窣,吹起了所有的回忆。
从前他带小雨一同去看马。两匹俊美的马驹,一公一母,出自同一母马,四肢健壮有力,双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颇有灵性。当下看中这两匹,小雨选了其中一匹母的,取名魔铃。她说,都是出自她家乡的故事。星矢,魔铃;确实是非常好的名字。星为流星,失为利箭,二者结合,迅利华美并存;魔铃,神秘妩媚,又不失天真。后来,魔铃英年早逝,小雨伤心不已。
从前,小雨还没有出现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看遍地都是黑暗的,他如果手中有力量,他要毁灭天地间的一切,因为一切在他面前都那么面目可憎。蟠云楼,威名宫内最高的一处天台,——也是全京城最高的天台。风雨交加的雷电之夜,他站在那蟠云楼上,迎风雨而立,天空中电闪雷鸣,一道道迅利的光亮将天空划作几瓣,一瞬间天地亮如白昼。所有人都恨他,可能都在这风雨交加的雷电之夜,默默诅咒他。可是看哪!他站在这最高的地点,他在向天地挑衅!他不是十恶不赦吗!他不是天理难容吗?看!他就在这雷电之夜,在这最高处,给天下人看看他是否天理难容,他是否敬神怕鬼!他狂妄,他百无禁忌,也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
——后来,小雨来到了威名宫。在一个雷电交加之夜,她在那危楼之下呼喊,呼喊他的名字:“李鹤——,很危险的,你快下来——”。那个时候,她才刚来没几天,那栋楼房,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许进入的。但是她奋不顾身要冲上来,好几个婢女在下面拦住拉扯。小雨摆脱不了,就在雨里对他大声哭喊,雨声风声雷声中,他听不清小雨在说什么;但是分明看见她的神色焦急惊惧——是为了他担心。每一道闪电划过,每一次雷声响起,都加重了她的焦急。后来她终于在雨里心力不支而晕厥。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就好似有一双温柔的手,“空空空、空空空”敲着他的心门。他在房里,黑暗阴冷的房里,蜷缩在角落。“空空空、空空空”,仿佛在告诉他门外的鸟语花香;门外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从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一切都那么清爽宜人。人也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放松警惕。小雨挽着他,漫步在花园里。那个时候他的手下有内讧,竟然能够在花园里挖出一条地道,埋伏在内企图暗杀他。但是他们犯了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他们不知道那个花园里种着一种异草,无色无味,形状也与普通杂草无异,但是若与它共处了十二个时辰以上,就会在不知不觉间使人暂时丧失内力,反应迟钝。那个杀手从地道里冲出来的时候,简直就好像从未习武过的,耍的都是些花拳绣腿。
但是对小雨来说不是这样。她看见一名男子手举利剑、目含杀气,直向李鹤刺来!“随随,小心!”她挡在他面前,抱住他,那姿势,是要为他挡剑?
那个人很快就被花园里的仆人制伏了。
小雨抱着他,满面含羞,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
他抱着小雨,抱着她柔软的身躯,满心欢喜和疼痛。
在所有人都巴不得他死的世界,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而死。他切切嘱咐小雨以后再不可这样,因为她的生命远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在李鹤的心中,小雨是第一位,萧然是第二位,雨霏可以算第三。
深秋可以看见北斗星座,异常明亮的在天空中闪烁,正对着北极星。北极星,为迷路的人指明方向的那颗星,却无法为他指明小雨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之前是因为天蚕狼毒发作而昏迷了,星矢是匹灵马,将他驼到了这个远离人烟之处。他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他和小雨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他不愿意醒来。
秋风一阵阵,深碧色的浪也一阵阵翻涌,后浪推着前浪,推动着那方青石孤帆。月牙儿越升越高,漫天繁星随着秋风不停闪烁。
星垂平野阔,漫天的繁星铺洒在黑夜那黑色的锦缎上。小雨和云飞扬并卧在稻草屋顶,金秋的风舒爽怡人。云飞扬的小木屋在京城外,隐藏的群山之中。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李鹤、以及他那些精锐的寻人小组也绝对找不到这里。小雨在这里很安全。
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云飞扬卧在松软的稻草之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望着璀璨星空了。
“小雨,我教你认星象。”云飞扬道。“你看那一颗,是紫微星,你们又叫北极星。它的位置永远处于正北方,旁边的北斗七星四季围绕它旋转,所以人们认为紫微星是帝星,为帝王的象征;但是,它其实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而已。那一颗,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是金星,它是黄昏时出现的第一颗星星,又是晨曦时消失的最后一颗星星,因此,它有很多名字:太白、长庚、启明、黄昏,你们还有一个特别美丽的名字:维纳斯,据说,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神……”
小雨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心生疑惑:“飞扬,你为什么总是说‘你们’?‘我们’是指谁?”她指指自己,“是我和谁?跟‘你们’不一样吗?”
云飞扬突然哑口。日常交谈,总会有泄露她前事的时候;不过,也不该一直瞒她。慢慢的,一点一点让她知道吧!
“是指你和忆儿。”云飞扬道。
“忆儿?”
“嗯,江忆儿;她是你的好姐妹,你们来自同一个家乡。不过,她如今在外云游,不知去向。你一时半会是见不到她了!”
“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的家乡又是哪里?”这是云飞扬第一次提起有关于她从前的事情。
……
更漏嘀嗒嘀嗒,记录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夜风将两人的交谈吹散,吹进夜空中的星星里……
第二天,阳光灿烂。这么好的阳光,小雨想着,应该把床底下那几只大箱子,都拿出来晒一晒。随着她身体的渐渐康复,她也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洗衣、做饭、打扫房间;云飞扬白天要进京城,一整天就是小雨一个人在小木屋,怕她孤单,又给她多找点事情做,买了几只幼鸡养在后院。米桶里的米满了,可以吃一个月,小雨白天也会去附近挖野菜和地瓜,云飞扬有时也从城里带来新鲜的蔬果。日子这样慢慢过着,越来越像小两口儿。只是两个人都不自知。
小雨第一次说要下厨的时候,云飞扬倒是有点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因为他了解忆儿,她说她们家乡的女子才不兴这些女红厨艺,个个都是要在社会上做“大丈夫”的,所以刺绣也不好,厨艺也很糟糕,自己也怡然自得,不以为意;更何况是小雨呢?她长年在威名宫,“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锦衣玉食的养着。小雨执意要下厨,云飞扬拦她不住,悄悄在水缸里储满了水,心里连救火的准备都做好了!
没想到一直相安无事。厨房里“叮叮当当”,切菜声炒菜声,一切听起来井然有序。及至几盘菜上桌,云飞扬不得不刮目相看!虽都是家常小菜,却个个都色香味俱全,就连那盘本来最不起眼的清炒野菜,她细心的摘了朵小红花插在盘子边,火候掌握得刚好,野菜青翠欲滴,衬着小小的红色花朵,更叫人胃口大开、垂涎欲滴。云飞扬一边品尝,一边赞不绝口!
她最拿手的还要数点心了。八宝糕、红豆片糕、花生清粥……一个个红的红,白的白,刺激着味蕾!云飞扬傍晚时分回到小木屋,桌上总摆好了点心,厨房是小雨在忙碌,空气里淡淡漂浮着炊烟味,屋子里干净整洁,前院竹竿上晒着的衣服在夕阳里泛成橙红色,在傍晚的风中微微飘动,倦鸟归林,树影间传来一声弱似一声的啾啾。
安宁。如同《归去来兮辞》里描述的那般宁静祥和。
在这里他有一种安定感,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没有京城里的腥风血雨,没有救世的沉沉负担;这个小木屋,从前是他寂静孤独的休憩之地,从来没有人来过,没有人知道;有了小雨以后,渐渐的,这里更像是一个家。他曾经渴望跟方洛池一起组建的家。
小雨将箱子拖到前院的空地上,里面细心的铺着一层干净的青布。这个箱子倒好像保存得很好,没见有霉味。掀开那层青布,里面放着好几套一模一样的冠带长服,看起来像是某门派的统一制服,还有一套,是女装。里面还有一个小木匣,小雨打开来,里面放着十几封没有寄出的信件,信封上书写着:“吾妻方洛池”。
小雨没有打开那些信,但是觉得心底有一颗太阳,沉沉的、沉沉的落下去了,落在暗夜的长河里。她呆呆的伏在箱子上,忘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晚间云飞扬回来,白天晒的箱子小雨早就自己收进去了。默默用完了晚饭,小雨从房间里拿出那个小木匣。现在她住在这里,云飞扬晚上就一直睡在中厅。
“我看今天阳光特别好,所以想着把床底下那些箱子拿出来晒晒,去去霉味。那个箱子里面,看起来应该是你特别重要的东西,你要是知道我动过,肯定会特别生气……我就,主动跟你坦白,希望你……不要生气……”小雨道。
云飞扬看着那个小木匣,沉默了半晌。油灯昏昏暗暗,照得他脸上的轮廓也不分明,小雨看不懂他的神色。
其实,是不想看懂罢了。
半晌,云飞扬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小雨道:“那个箱子,还有这个小的,是紫楠木造的,防潮防蛀,以后都不用拿出来晒了!”然后端着那个小木匣,走出了门外。屋外依然是,浩瀚星空。星星一颗一颗闪烁,像是谁的眼泪。
第二天清晨,云飞扬才回来。小雨已经开始忙碌,她的眼眶浮肿,一定是睡觉之前哭过。
“小雨!”云飞扬唤道。
“你回来了!早餐我都已经做好了……”小雨微笑着对他说,哭过之后的眼睛眼皮层层叠叠,泛着粉红,妩媚娇俏。
“你哭过了?”云飞扬打断。
“我……我没有……不是因为哭才眼睛红……”她竭力分辩。
云飞扬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他自己也被自己震惊了!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小雨的时候,他总是会回想起洛池。为什么会这样?他十分不解,现在才突然明白!因为,她叫他心动,因为她和洛池一样,是难得的让他心动的女子。
他的心里越来越慌乱。
小雨被云飞扬抱在怀里的一瞬间,心中好像突然生起某种回忆,回忆里,那个柔软温暖的胸膛,好像涌动着一江春水,叫她眩晕……
不过只是一瞬,这种感觉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意识到自己被云飞扬抱在怀里,她悄悄的、有点害羞又有点调皮的抬起头看着云飞扬,双颊绯红。
云飞扬迅速放开了手。小雨在一旁欣喜的偷笑。原来云飞扬是喜欢她的,昨天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心里挤满了小小的喜悦。
“我……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所以……”云飞扬脸红到脖子根,吞吞吐吐的解释着。
“没关系!我去晒衣服了!”小雨调皮的低头笑着,转身就去了院子里。
云飞扬站在门口,看着晨曦中小雨的身影,在竹竿间穿梭。她微微的、喜悦的笑着,轻轻哼着歌,脸色还是绯红。晨曦的阳光揉碎了,洒满她全身。
转过身,还是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的小木屋,早餐已经盛好了在桌子上,淡淡冒着热气。他有种梦想提前实现的感觉。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小雨让他有了一个家。
今日他没有进京,刚好柴房的柴火快要烧完,他就一直在后院劈柴、喂鸡。到了下午,阳光明媚。真的想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小雨蹦蹦跳跳跑来后院,对他招手道:“飞扬,飞扬!你来!”
“什么事啊?”云飞扬笑着跟着她到了前院。
“躺下,躺下。我给你洗头发!”
“洗头发?”
“对啊!你看你,劈了一上午柴火,灰头土脸的。你看你看,头发这里还有根木屑!这里还有一根、这里还有……”
“好了好了!”还真的被小雨捏出许多木屑来。
“你明天又要进京,哪里能这样灰头土脸呢?我来帮你洗,放心吧,很舒服的!”小雨一边笑着,一边强行将云飞扬按在了竹床上,竹床的那一头放着一个大水盆;云飞扬只好顺从的躺下。
解开他的青色发带,将头发细心的浸没在水里。撩起水花,洒在头顶,水花在他黑亮的发丝上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云飞扬仰面躺着,天空那么蓝,看起来离自己那么近,树叶掉落了一半,还剩下一半,半黄的,剪贴画一般的粘贴在蓝天上。
小雨将发丝一撂一撂分开,好让它们比较容易被浸湿。突然发现云飞扬左边蝶骨的头皮上,隐约有些暗红色,小雨将发丝扒开,果然是一块胎记,暗红色,不规则的椭圆形。
“飞扬,你这里有一块胎记,你知道吗?”她欣喜的道。
“是吗?我从来不知道。”他是个孤儿,当然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头发里隐藏了什么,从来没有人发觉。
——小雨突然心中“咯噔”跳了一下,有一种沉沉的痛楚升上来。
云飞扬并未发觉,顾自道:“以前都是自己洗头发,连洛池也没有……”他突然自悔失言,抬头看了看小雨,刚好看见她心痛的神色。
其实小雨那一瞬间神思恍惚,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什么。现在突然回过神来,就看见云飞扬侧身坐了起来,小雨笑道:“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躺下!”
当天晚上,小雨似乎是做噩梦魇着了。云飞扬夜半,听见房间里传来她的梦话,似乎是很焦急。云飞扬一骨碌起身,贴近房门口细听,听见小雨不停的喃喃道:“李鹤……李鹤……”心下大惊!连忙推门进去。
“小雨!小雨你怎么了?你醒一醒!你做噩梦了,快醒一醒!”云飞扬使劲摇着她,心里非常担忧。将她从威名宫救出来了,可是威名宫的记忆还在梦里惊吓着她吗?
“胎记……你们都有胎记,一模一样的胎记……不是哥哥,是弟弟……是云飞扬!李鹤,是云飞扬……”小雨已经哭得有气无力,神志不清的道出最后一句话,然后就醒了。
“飞扬?我怎么了?”
“你做噩梦了!你记不记得梦见些什么?”云飞扬焦急道。
小雨虚弱的摇摇头。肯定是做噩梦了,小雨感觉自己好像是哭了很久,她浑身乏力,疲软的靠在云飞扬怀里。但是梦里是些什么事情,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没事了,我在这里……”云飞扬道,轻轻拍着她。
无边的旷野上,李鹤独自安憩。因为天蚕狼毒会在夜间不定时的发作,所以他最好是留宿在郊外。如此风餐露宿,日复一日。未尽的篝火噼噼啪啪燃烧着,星矢静立在旁。李鹤睁开眼,看见小雨就坐在他身边!她焦急的摇动着沉睡的他,泪如雨下,不停的道:“鹤,我找到萧然了!我找到他了!他就是……他就是……”但是在说到萧然是谁的时候,突然就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见她嘴唇翕动。
“小雨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小雨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焦急,他的心也跟着焦急起来。
“小雨!”李鹤突然醒了过来!
原来是一个梦!
旷野上空荡荡,只有他和他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