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独占(1 / 1)
后来,李琼也离开了。
李琼就是“小兔儿”,李鹤和雨霏的那个孩子。那个才刚8岁的小男孩,他本来连名字都没有。“小兔儿”是带他的乳娘随口呼唤的。
后来小雨寻思着给他取名字。
“松图。”小雨跟李鹤商量,“你叫‘鹤’,连起来便有‘松鹤延年’之意!我看见书房那副‘松鹤延年图’甚好。”
“松鹤延年,”李鹤比划,“这样,儿子的名字岂不是在老爹的名字的上头?怎么有这样取名字的?”李鹤笑道。
“哎呀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小雨撒娇,沉吟半晌又道:“好吧,那不如叫李琼?琼者,美玉也;就如我们那莽苍玉!”
“这个还行!”李鹤抿嘴笑道。
“我都想破了脑袋,你才说还行;你颇通文墨,又是孩子的亲爹,本来应该你取名字啊!”小雨嗔怪道。
“有文书坊专门拟名号的,你为什么不叫他们拟来?”
“名字当然要爹娘取啦,哪里轮到叫外人呢!”
李鹤笑笑不答言。
从此小雨把李琼当成骨肉至亲来爱护和培养,安排了先生教书识字,绘画剑术也一样不落。那孩子也渐渐开朗了起来,却只是在小雨面前才得那般明朗天真;有时李鹤突然出现,他还是吓得噤若寒蝉。遇见雨霏,也时常有意无意的躲闪。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竟是亲生母子。雨霏十分冷艳,脸上终日是厚厚一层冰霜,虽然美丽,唇红齿白、目含秋波,却叫人不敢靠近。而且她心里那么厌恶这个孩子,——从前他的生母自以为母凭子贵、阴险歹毒,如今这养母又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而且雨霏下意识的认为是这个孩子克死了她肚里的孩子。贱人!都是贱人!
这些小雨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李琼原本是雨霏的儿子,他是长子嫡子独子,他原本是威名宫的唯一继承人,尊贵无比的少主殿下。却因为这样的、那样的原因,无数个说不清的原因,他变成了只是小雨收养来的野孩子。
小雨曾试图修复李鹤和李琼之间的父子关系,但那只是徒劳。有时李鹤一时心血来潮,也想把李琼当儿子看待,李琼的回应却是恐惧和躲闪;有时李琼终于鼓起勇气做出点什么孝敬李鹤,李鹤的回应却是冷淡和无情。
忆儿离开京城后,小雨更觉压抑。也唯有与李琼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在一起,才能稍稍忘忧。故此有意无意间竟冷落了李鹤,但是她毫无察觉。
人,渴望亲情、友情、爱情,一个都不能少;李鹤不懂她的寂寞,也不能懂。她从前活泼开朗,爱自由,爱交朋友,可是现在没人敢和她交朋友。她现在已经不再独自易装出威名宫了。因为每次出门,李鹤总会安排几个人暗中跟随。李鹤道,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但凡有些眼目的,都认识你是威名宫李鹤的心上人;怎么还能放心让你独自出行?就算是有人跟着,我依然是不能安心。最好以后没有我,你就不要出宫了。
李鹤紧紧攥着她的手,目光焦灼爱怜,她不应承也不行。
那花红柳绿的天街小巷只是围城外的幻影,而她是走不出去的城内人。
她身边的贴身侍婢,号释羽,轮班制,八人一组,十日一轮换,都由雨霏统一安排。为的就是不让婢女与小雨建立亲密的关系。李鹤道:“许多主子之间的纷争,都是奴才挑拨出来的,不能给任何人机会向你进谗言。”
他想要独占她的爱。因为他已经把所有可能有的爱都给了她。
他们彼此能给对方的都已经给尽了,却还不停的苛刻着企图搜刮到更多的爱。情深不寿。
有一次夜深了,琼儿还粘腻在小雨身旁不肯离去。小雨也心里疼爱,便留他睡在自己的寝室。
李鹤那天夜半来到苏园,掀开床帘,看见此种景象顿时勃然大怒。二话不说,一把掀开棉被,拎起李琼就扔到房门外。小雨从睡梦中惊醒,大呼:“你干什么李鹤?外面凉!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我……我没干什么呀!”
“你没干什么!你居然跟除了我以外的另外一个男人睡在一起!”
“你在说什么!他只是个孩子而已!”简直是不可理喻!
李鹤却并不理会她,大声吩咐道:“来人,把他带回去,禁闭三日,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任何人不得探视,除了小雨谁会去探视他?
“鹤,他是我们的孩子!”
“他是我的孩子。他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是庶母。我从没听说庶母可以与长子同卧!”
“你说什么……”小雨几乎要崩溃。
庶,小雨第一次正面接触这个字,而且是从李鹤口中。庶,与“嫡”相对;她不是李鹤的原配,她不是结发妻子,她是妾,宠妾。她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可笑的抗争方式——虽已为人妇,却从不挽发,依然长发披散,假作自己待字闺中!
她真的从不挽发。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人们谈论到李鹤和他的女人,只能是“妻室,莫雨霏,妾室,苏小雨”。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哪能按从前的规则来活?
李鹤那么爱那么爱她,也改变不了这个不可动摇的事实。
李鹤也突然沉默下来。从前小雨小产,他为了安慰她,承诺雨霏为妾,以扶她为正;小雨自己却断然拒绝,声称“只要他爱她,并不在乎名分”。——小雨自己不了解自己,其实她最在乎名分,比其他女人更甚,——她要的是独一无二的名分。
李鹤了解,这一点却无法满足她。他不爱雨霏,雨霏却对他一往情深,休她,即是杀她。他纵然是无情残酷的男子,杀莫雨霏,依然是下不了手的。
空气沉默压抑了许久。
小雨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我很累,我想自己休息一下。”
“你这是在赶我走吗?”李鹤怒道。
小雨委屈莫名,赌气道:“对!就是赶你走!你走你走!你离开这里!”一边哭着,一边推着李鹤。
李鹤心中‘嗤’的窜出一股无名火。他是那么爱眼前这名女子,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要求,他巴不得倾尽所有的去满足她;她哭了,他的心也在一起痛,她笑了,他的心也在一起开怀;一颦一笑,莫不牵扯到他的心扉。她现在居然在她的房里赶他走?
李鹤怒气填膺,一把将小雨按倒在床榻,却只是握住她的手腕,用悲伤愤怒的眼神死死盯着小雨。小雨扭动手腕呼疼,他也没有放手,——他的心也在疼,仿佛在淌血。
这个女人伤害他,但是他能拿她怎样?她是他的心上人。
李鹤将小雨轻轻一推,放开了她,冷冷道:“你记住你今天赶我走!”
转过身李鹤愈加悲伤。这是一句恐吓,仅仅只是一句恐吓而已!在小雨面前他陷入这种绝境,要自己给自己铺台阶下!
李鹤夺门而出。身后似乎传来小雨声嘶的呼唤:“鹤——”
李鹤没有回头。
茫茫夜色吞没了这两个人。
小雨自是在哭泣中陷入沉沉睡眠,李鹤在荒园里也是一夜的长吁短叹。第二天清晨,两个人心中都觉得内疚万分。小雨心烦意乱的草草梳洗后便提裙往荒园来,李鹤虽放不下身份,稍有迟疑,最后还是下决心往苏园来。两人在半路遇见,一个一夜未眠面容憔悴,另一个眼眶红肿梳妆半成。两下里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唯有紧紧拥抱着对方,好像拥抱着自己受伤破碎的心。
当下言归于好。
半个月后,李琼被无声无息的送出了威名宫,不知去向。
东宫的首领侍卫跪在地上,只恭敬的回道:“奴才只是奉主公的命令行事。”什么时候出发的,带了哪些人,究竟去了哪里,这些问题通通不肯回答。
小雨径直转身来找李鹤。
李鹤正悠闲的画着一株兰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鹤,琼儿去哪里了?”小雨问,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绪。
“离开威名宫了。他是个男人,以后要长大,顶天立地;男人的成长,必定要经受磨练的,你那样宠惯他,不像样;恐怕他以后性子太柔顺,成不了大事。”李鹤的画技无需多言,一盆茂兰在他三言两语间已投了小半个影子在上面。墨砚里的墨汁浓厚澄澈,墨香娴静的蕴散开整个屋子。
小雨却全然没有感受到这清晨的优雅静息;她含泪问:“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他要离开威名宫,为何我一点也不知?”
“小雨,他是我的孩子,还未出生就已遭天下人憎恨。倘若我一朝覆灭,人们会将对我的愤怒全部发泄在他身上;除非,我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我现在将他送去一个完全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也算是对他的保护。难道你认为我会伤害他?”
一番话冠冕堂皇,令小雨哑口无言。
时间仿佛胶着的,李鹤难免忧心自己是否话锋太利,对她。墨汁似乎也涩了些,在画纸上摩挲着。李鹤停下笔来。
小雨眼里滚下两行热泪,哽噎道:“从前,不论我说出怎样的要求,自私的、无理的;无论怎样无理的要求,你都会满足我。现在,我只是想琼儿这孩子在我身边,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你也不能……”
这竟是在怀疑他变心么?
“小雨。”李鹤打断她,“我对你的爱,只会一天比一天更深刻!”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这句话。李鹤也再画不下去,将笔一扔,栩栩如生的一幅茂兰,顿时污浊邋遢了。画纸上几行歪歪扭扭的墨痕,好像是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