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送步摇意寄金梨蕊,尽杯酒心托白雪花(1 / 1)
灵芝自回苏州,在曜秋苑住了几日,便回艾家了,却隔两日就来瞧朱墨。时近冬至,这才不来了。苏州有句俗语:冬至大如年,想来,灵芝也是在家中准备着过冬至的。
今年已下了两场小雪,只积不起来,落在地上便化了。朱墨近日已鲜少出门了,外头又是风又是雪的,她身子本就弱,自当小心些。前些日子灵芝在曜秋苑,丹青不方便过来。近来,他倒是日日来瞧她,一待便是半日。自那雨夜后,丹青是什么也顾不得了,爹娘的教诲,书蔚的劝告,他都只充耳不闻,一心只想着她。
朱墨何尝不是?从前怕这怕那,畏首畏尾,自那夜后,却坦荡了许多,再不避讳了。只是一想起书蔚、莫然,甚至秋儿,她亦心底生愧。他是她哥哥,是她知音人,亦是人家的丈夫、父亲。自己既没有那样的身份,也没有那样的立场。说到底,最执着的,不过是一颗心。
冬至将至,各房早生了炉子,手炉、熏笼、炭盆早已齐全。这日,朱墨才起,罢了早饭吃过药,便焚了些伶仃香,不由得又想起丹青来芸清庵看她的那日,面上挂着隐隐的浅笑。
念恩收拾了药碗进来,恰见了朱墨眉眼含笑,遂道:
“已近冬至了,见小姐满面□□的,还以为尚在春日呢!”
朱墨回过头,冲她含羞一笑。说来也怪,似乎是那日雨夜后,念恩也不劝着朱墨了,只由着她和丹青。
朱墨见淇芷不在,遂拉了念恩至身边,只问道:
“你也会和我讲这样的玩笑了!怎么?这几日我没了分寸,你倒不劝我了?”
“我的小姐,”念恩叹了口气,扶朱墨坐下,“你们的心思我明白,这你也是知道的。从前劝着你,是当这事还有余地。可自那夜他来曜秋苑,我才真明白,你们谁也离不开谁!小姐成日添愁加病的,不正是为着他么?他夜夜担惊受怕的,不也是为你?我日日瞧见,已觉心酸,何况你们?若离了彼此,只怕是连性命也不在意了!什么天道人伦,礼义廉耻!我总不见得劝着害小姐性命啊!”
她刚言罢,便见淇芷领着萍儿进来,念恩遂住了口。萍儿手里捧了个锦盒,狐疑地瞧了她们一眼,又笑道:
“二小姐早。大少奶奶叫我送这个来,说是早想给二小姐的,近来事多,给耽搁了,这才记着送来。”
念恩替朱墨接过锦盒,打开看来,原是支金梨蕊步摇。朱墨叫念恩收好,又向萍儿道:
“有劳萍姐姐了,替我谢过大嫂。”
萍儿敷衍地应了声,便由淇芷送出去了。
见淇芷她们出门,朱墨自语道:
“金梨蕊步摇?金梨蕊,梨者离也,是叫我早日离了他!”
“小姐……”念恩轻叹了声。
只见朱墨转过头去,偷拭了几滴泪,喃喃道:
“大嫂何辜?莫姐姐何辜?秋儿何辜?”
念恩轻扶着她,拿自己的手帕替她拭泪,只叹道:
“小姐何辜?大少爷何辜?”
朱墨只低着头,道:
“我原是不该来这里的……”
“小姐是太太的女儿,这是命数,是老天爷做的主。又怎能怨自己?”念恩道,不觉间已落了许多泪。
“你又何辜呢?”朱墨望着念恩,怜惜地给她拭泪。
“我是小姐的丫头,只要小姐好,这又算什么?”
“难为你,替我操了这么些心。”朱墨叹道。
念恩只摇摇头。忽闻得脚步声,二人都紧着擦干了眼泪。来人却是丹青,见朱墨念恩坐在一处,知是在说私房话,遂咳了两声。念恩起身相迎道:
“大少爷来了!二小姐才吃了药,我泡茶去!”
她俯身一福,退了下去。朱墨面上尚有泪痕,丹青岂会瞧不出?他走近了些,在她身边坐下,只道:
“怎么又哭了?”
“哪有?”朱墨不认,“不过是晨起开窗,风吹了眼睛。哥哥惯会冤我!”
丹青见她不愿言说,只得作罢,又道:
“近年下了,府内府外皆事多。我这就要出去,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别受了凉。记着吃药,若是想哥哥了,就让念恩上咱们家西街的书画馆寻我,我就回来。”
“谁想你了?”朱墨羞道,面上一阵红晕,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丹青注意到她的不寻常,只浅浅一笑,道:
“哥哥罢了晚饭便回来。夜里咱们上醉雪亭弹琴去。”
朱墨一副呆态,似想着他事,微微颔首。丹青遂起身,在她额上一吻,便离了屋子。在院子里,他正碰上奉茶而来的念恩。
“念恩。”丹青唤住她。
“大少爷,这就走了?”念恩笑道。
“无奈俗事缠身。”丹青摇头,又道,“我问你,妹妹今早怎么了?”
“还是叫大少爷瞧出来了。”念恩叹道,“今早大少奶奶送了支步摇来,是金梨蕊的纹饰。小姐见了,便哭了。”
“金梨蕊……原该我受的,偏惹她伤心。”丹青自语道,接着又转向念恩道,“日后大少奶奶送的东西,别急着给妹妹,先给我看过。”
念恩应了声,罢了,丹青便离了曜秋苑。
他再回来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天上飘着雪,窗灯朦胧。丹青还来不及脱去斗篷,便直直进了里屋,却不见朱墨,只念恩在书案旁整理她的诗稿。
“大少爷回来了。”念恩道,“小姐已去醉雪亭了。”
丹青点点头,踱步至书案前,随意抽了张诗稿,轻声念道:
“枝头丹桂香才冷,掌内青杯酒尚温。
秋扇明年还执手,摇来白发与残魂。”
念恩抬头瞧了一眼,只道:
“这是早前秋日里写的。”
丹青轻轻将它搁至原处,便往醉雪亭寻朱墨了。
朱墨披着月白斗篷,倚坐在亭下,就着月光翻看琴谱,手炉还搁在腿上,琴放在一边。丹青亦是披着月白斗篷,从雪中隐隐走来,在琴上挑了个音。
朱墨一惊,抬头便见了丹青。丹青抱起琴,在她身边坐下。忽见亭中置了暖酒,遂向她笑道:
“这倒好,醉卧听雪。”
朱墨浅笑,并不答他。丹青也浅浅一笑,弹起琴来。弹的正是朱墨离开旧庭院前夜,他在醉雪亭弹的曲子。朱墨凝视着他,他原是不愿教朱墨的,今夜却弹了起来。
一曲既终,余音绕梁。朱墨不语,只望着他。
“今夜,”丹青道,“可以教你了。”
“今夜,”朱墨道,“我才听明白。你心里,早知有今日。”
“那时,我不敢教你。”丹青叹道。
“如今,我却不敢学了。”朱墨道。
丹青一怔,只凝视着她。朱墨方才已自行饮了几杯,有些醉态。她又起身,斟了一杯给丹青。
丹青接过,浅酌一口,只叹:
“秋扇明年还执手,摇来白发与残魂。”
朱墨方知他看过那首诗,遂道:
“岁月流金,人情,比秋扇薄些。”
“也不知你我还有几个‘明年’?”丹青又饮了一杯。
朱墨默然看着丹青。他总怕朱墨徒添愁思,从前鲜有这般言语,今夜,却无端说起满含愁绪的话来,想必,心中定是难过极了。朱墨心下明白,却不忍言说。
只听他又叹道:
“墨儿,我已错过你太多的年华。”
“有兄如君,墨儿此生,也就够了。”朱墨道,亦陪饮一杯。
“你身子不好,少喝些酒。”丹青轻轻夺过她的杯子。
“若我死的时候,还能在哥哥身边。哥哥把我葬在你的画里吧!”朱墨笑道,已然是醉了。
还不待丹青笑她痴傻,她却猛地咳了起来。他忙替她顺气,将她搂在怀里。
“平白的说这些!”丹青道,“你我同根同气,不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哥哥……”她轻唤道,早在他怀里醉了。
“原是个吃不得酒的。”丹青摇头笑道。
他忽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是在一片幽幽白雪中,倚在他的怀里睡去了。只是当时心境,却不比如今清明。那时她不解世事,如今,却承受了太多。丹青望着月亮,轻轻抱着她,觉得茫然和愧疚,他不知能给她什么。怀中的女子,是他的妹妹,他的知音人;前途茫茫,何去何从?丹青实不知将来会如何,唯一可许她的,只有眼下。
她醉了,可他醒着。丹青心底明白,他和墨儿,迟早是会遭报应的。他将她搂得更紧,似乎是可以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