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别浥山素手焚伶仃,归郁府冷眼看繁花(1)(1 / 1)
且说丹青至芸清庵时,已是破晓。姑子们才刚起,院门还未开。丹青早已是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了;他一手还牵着马,一手便轻叩起门来。
门内的姑子刚出房门,正要打扫前院,便听到有些隐隐约约的敲门声。初时以为是听岔了,想着不会有人这么早来;可稍稍靠近了些,声音就越发清晰了。那姑子犹疑地走到门前,轻声道:
“谁在门外?”
丹青听那声音似曾相识,一时半会儿却也记不起来,遂道:
“在下郁丹青,前来探望舍妹;劳烦师傅开门了。”
那姑子知他是郁家的大少爷,前几年也见过几次,遂取下门栓,拉开了门。丹青看清了她的样子,尤其是那双神色明晰的丹凤眼,遂笑了笑,道:
“原是慧隐姑娘。”
“呵,大少爷竟还记得我这小尼姑!可大少爷是否记得,师傅不让大少爷叫咱们‘姑娘’的!说大少爷是故意取笑姑子们!”慧隐笑道。
“丹青不敢。”丹青笑道,一面向慧隐作了一个揖,“我家妹妹住在哪间院子,姑娘可知道?”
“自然是知道的!我带你去吧!”慧隐道,替丹青牵过马,便领了丹青进来。
丹青跟在她身后,边走边道:
“有劳了。”
慧隐不说什么,只是笑他。芸清庵也不算大,没走多久便到了朱墨住的小院儿。慧隐正要叩门,
丹青挡住了她,只道:
“妹妹怕是还没起,我在这里候着就是了。”
慧隐又笑了笑,道:
“你这呆鹅!爱等着就等着吧!我替你喂马去了。”
“多谢姑娘。”丹青道,又朝慧隐作了个揖;已不想去和她计较“呆鹅”不“呆鹅”的问题了。
丹青站了一阵子,天已大亮,依旧不见有人来开院门;他心下有些生疑,莫不是慧隐戏弄于他?他想找慧隐来问问清楚,一转身,手无意碰到了院门,院门轻轻转开了一点。他闻声,回过头一看,不觉便摇头笑了笑。原来那门本就没关过,慧隐伸手是要推门,而并非叩门。难怪她要笑丹青是“呆鹅”!丹青缓缓推开门,轻掀长衫,跨门槛而入。
淇芷正端着一盆洗脸水走过来,见一男子背对着自己独立院中,吓了一大跳,惊呼:
“谁?”
丹青听到淇芷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将食指放在嘴边,轻声道:
“别惊醒妹妹。”
淇芷呆呆地望着丹青,没想到,念恩真的把家里人请来了。丹青见淇芷的呆样,也懒得和他说些什么,只是将脸盆从她手中接过,轻问道:
“妹妹在哪间屋子?”
淇芷下意识地指了指朱墨屋子的方向,丹青便朝那屋子去了。淇芷这才反应过来,怔怔看着朱墨的屋子。
丹青走进朱墨的屋子,将脸盆轻轻放到了架子上。他看了看四周,心下已生了不少凉意;又碰了碰香炉,早已是凉透了;素案上还有半碗没有饮尽的药,碗沿沾了半抹淡红的口脂,药香脂香倒是都散尽了。
丹青走近床边,凝视着微蹙眉头,睡意浅浅的朱墨。她每晚都像这样睡不好么?丹青想着;也不敢惊动朱墨,只在床沿静静坐下,微笑着,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
朱墨睡得本来就浅,天又亮了许久,也是到了该醒的时候了。她蹙了蹙眉,缓缓睁开了双眼。丹青见她醒了,便朝她笑道:
“你醒了。”
朱墨方才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似乎是有个人影,只当是淇芷或者念恩了。可这声音,分明是哥哥的啊!她哪里会听错呢!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真真切切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丹青见朱墨犹似梦里,遂道:
“一别数日,墨儿连哥哥也不认得了么?”
朱墨依旧不语,瞪大了眼睛凝视着丹青;过了许久,方道:
“当真是哥哥?”
丹青不答,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朱墨。朱墨正要支起身子,丹青便上前扶着她。朱墨依旧凝视着丹青,缓缓抬起左手,轻覆在扶着她右臂的手上。朱墨熟悉那双手,温润、有力;是哥哥的手,定是哥哥的手!她看了看那双手,又看了看丹青,泪竟在一刹那盈满了眼。她含着泪,深深凝着丹青,似有千言万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丹青见她的样子,也早已红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只好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溺爱地将头紧贴她的发。
她埋在丹青的心口,那一瞬,竟放肆地哭了起来。丹青疼惜地抚着她的发,像是一种安慰,只耳语道:
“是哥哥错了,哥哥错了。”
朱墨听着丹青幽幽的耳语,却哭得更厉害了,好似千般委屈都要在这一刻哭尽。丹青哪里不知她的委屈,虽是不忍她泪如雨下,也只好任凭她将泪痕印上自己的衫子。
朱墨哭了好一阵子,止住了抽泣,脸上却还是挂着泪珠儿,只道:
“墨儿以为……以为……哥哥今生……再不要我了……”
丹青听着朱墨的言语,心下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对于墨儿竟也这般重要。是啊,他是她唯一的哥哥,他若不疼她,还有谁疼她呢?但是自己又怎么可能不疼她,不要她呢!丹青更加紧贴了她的发,轻道:
“傻妹妹,哥哥不是来了吗?”
“可……”朱墨啜泣道,“哥哥……还是会……”
不待朱墨说完,丹青便连忙将话抢了过去,急道:
“哥哥不走。”
朱墨一瞬间怔住了,听不见她的啜泣,也听不见她眼泪滴落的声音。丹青依旧抚着她的长发,继续道:
“娘若不肯让你回家,哥哥便不走了。我且在旁边的道观做了道士,日日陪着妹妹可好?”
朱墨听丹青说罢,心中已是三分惊喜,七分担忧。她从丹青身上支起自己的身子,低垂着头。丹青依然扶着她,她脸上的菊纹枕痕犹新,他替她拭去残遗的泪迹。她却也不说些什么,看了她半晌,方才道:
“哥哥是在说笑。”
“怎敢欺你?”丹青看着朱墨,淡淡道。
“哥哥是要带着大嫂和莫姐姐一起去做道士么?”朱墨轻笑道。
“出家人,身外之物皆可放下。”丹青道,语气还是那般淡然。
“那也可放下墨儿了。”朱墨将头别向了一边,不再看丹青。
“墨儿岂是身外之物!”丹青正色道。
他轻轻捧着朱墨的脸,眼神似乎要融进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
“你-可-明-白?”
“哥哥为何这样问?墨儿本就是个糊涂人。”朱墨看着丹青,茫茫道。
“呵!”丹青忽然轻笑了一声,只道,“说得对,我们都是些糊涂人罢了。”
朱墨有些许不解,只歪着头看着丹青。丹青朝她微微一笑,温润如玉,暖如春风,好似一切都可消逝融化在这微笑中。朱墨也不去想丹青做不做道士了,只是一味地看着他。
淇芷在门外没听到什么动静,等得有些不耐烦,只当是朱墨还没起,遂轻轻推开了房门,想要催朱墨去上早课。谁知她一进屋便见到朱墨与丹青四目相对的奇怪样子。
“二小姐?”淇芷试探着道。
淇芷声音不大,却惊到了朱墨和丹青。朱墨很快抬起手捋了捋头发,又拭了拭脸颊的泪痕,低声道:
“是该上早课了吧?”
“正是。”淇芷看着朱墨,只觉得她神色有些异常,却也说不上何处不对。
丹青看了看淇芷,只道:
“你去替小姐打点打点吧!这里有我。”
“这……嗯。”淇芷觉得这样有些怪异,却也不敢违了大少爷的意思,只好应了出去。
见淇芷出去了,丹青便站起身来,取下朱墨挂在衣架上的外衣,披在她肩上,道:
“快穿上,别着凉了!”
朱墨轻点了一下头,将指尖伸出了外衣的袖子。丹青又替她一一扣好了盘扣,理了理肩袖的地方。待朱墨梳洗毕了,二人遂一起出了院子,到上早课的后殿去了。
姑子们见朱墨进殿来了,身旁跟着一男子,却不见平日里伺候她的两个丫头,都在私下有些议论。新来的姑子们自是认不得丹青,就是在芸清庵待了许多年的姑子,也是好几年不见丹青了,哪里有什么印象。只有慧隐坐在角落里,静听着众尼的议论,偷偷笑着他们。
丹青刚扶朱墨在原先的位置坐下,住持便从内殿出来了。住持一眼便看见了素衣的丹青,只是先不说什么,待自己坐好,方向身旁的师太问道:
“这是哪家公子?”
“我哪里晓得?”那师太道,看了看丹青。
丹青见那师太看着他,明白了过来,遂作揖道:
“在下郁丹青,来山上看望妹妹,打扰师傅们了。”
住持听他道出自己的名字,方想起他来;便起了身子,来到丹青身旁,笑道:
“原来是丹青少爷啊!多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
“此次前来,原只是想见见妹妹;不料却惊扰了住持,当真是罪过了。”丹青道。
“你这是哪里话!你们每年都去山下的郁家宗祠祭祖,却也不上山来瞧瞧;你娘倒是常来,可总也不带上你们几个!”住持道。
“住持抬爱,以后常来就是了。”丹青又笑道,“丹青难得来看妹妹,可否请住持免了妹妹今日的早课,容我们兄妹叙叙。”
住持和善地看着朱墨,道:
“二小姐近日来怕也有些疲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那丹青就谢过住持了。”丹青道,立马牵起朱墨出了殿门。
他兄妹二人许久不见,自是在一处说了不少话,不觉已快至午时了。丹青坐在朱墨的书案边,随意地翻动着她近日的诗文,纸上虽不见一个“愁”字,可这字里行间,却“横竖撇捺皆是愁”。他抬起头看了看朱墨,她正在玉炉旁添香。丹青瞧那香饼看着眼生,不像是府里常用的,遂问道:
“妹妹熏的是什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