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七章】暗箭伤(1 / 1)
从山谷里渗进来的秋风总是尤为寒凉,阵阵凛冽如刀割一般。
苏入端心下颇为不满,若不是午时卓脩说要去驿站新换马匹再加快脚程,此刻他们应在漳州城里用晚膳了。而要不是为了遵守圣谕,顾及王挽扬那条不怎么方便的腿,放慢了回程的步子,本是一个月便能到京城。如今却是不得不在愁岭继续滞留。
车轮滚过山石道,行车的队伍缓了下来,前方有人来报。
卓脩撩起了门帘问何事,答曰:“大人们,有些暗了,前面是林子,今夜恐是只能暂留在岭下了。”
闻言苏入端虽不乐意,但也不好直接拂了这位左仆射大人的面子,于是竟是百年难得一见地问起了王挽扬:“王侍郎原先在南岭带兵打仗时,可是对此一带熟络?这儿的山谷太阴湿了,不知阳面的会不会好些?”
王挽扬闻此说,“阳面土是干的,夜里的山阴确实有些寒了。”瞧了一眼苏入端,又看了看卓脩的面色,“我虽认得些路,但不知这几年有没有变化。”
卓脩见此,觉得自己亦是有责任,若是休憩在这阴面的山谷,实在太冷了,便道:“如果王大人晓得怎么绕去阳面的山头,今晚好好休息,明早也好赶路。”
王挽扬亦是同意,想着自己的膝头好不容易有良药在治,切不可再受潮添了差错。只是领队的并不识去路,王挽扬不得已只得下了马车。
套上了便于行动的骑装,多加了一条外褂,王挽扬跨上马背,一提缰绳,忍着稍许方才用力的不适,夹紧马腹,冲到了队伍前头。
如此,苏入端见王挽扬骑马离开,便钉上了马车的门帘,只留一条窗帘布的小缝,用来流通空气。
卓脩见苏入端这般举动,叹了一句:“王大人究竟还是个女子,腿脚又不便,理应我们多照顾些。”
苏入端瞥了一眼王挽扬驱马的背影,回头对卓脩道:“她驾马与砍杀的本事可比我们大,谁能关照得了谁呢?”
原先已经让他慎言,现下还试图教训他尊重女子,莫要狂妄?如今苏入端想自己自然是把男女一视同仁了,可能者多劳是天经地义的,王挽扬怎么就不能为他们指路了?怎的又受这老头儿骂。
“诶!”卓脩苦面,一摸胡子,显然是有些被气着了,“苏大人你这样可是讨不到媳妇儿。”
“这又和我娶亲有什么关系?”如今讨媳妇儿都还要看这人贴不贴己了?对他好的姑娘多了去了,卓大人这是吃不到葡萄就要说葡萄酸罢?王挽扬没说不乐意为他们效劳,两全其美嘛,这老头虽说是为人着想,可想得未免也太多了罢。
风吹林动,王挽扬的几缕发丝被风扬了起来。
仰首向上,树林上空是昏暗的夕阳,一行大雁南飞。
心想得抓紧脚步了,而手被迎面的晚风刮得有些疼,王挽扬拉紧了马缰,竖耳听林间的声响,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又归于平稳。
透过密密的树干,往远了眺,依稀看到了一点的篝火光,再进去树与树的间隔就更小了,马车应是无法通过。
于是王挽扬带着队靠西走去,不一会儿就穿过了林子行驶到了小道上。
向前望去,一条路径直通了底,瞧不见何处有人家,橘紫色的霞光落在了半天上,身周的一切都晕染成了淡桔色。
苏入端往车外看了一眼,见到已走到了道上,便放下心来,想着今晚终于可以勉强歇息。
王挽扬只顾得挥鞭驱马,整个车队的速度加快了起来。颠簸得卓脩闭目养神,暂忍耐不适。
而惶然风中突闻凌厉声,王挽扬侧头,一低身子,那一箭险些射中了身后人的腿,惊得后人忙拉住马。
“什么人!”王挽扬向林间大声呵去。
卓脩一下子撩开车帘,问:“怎么了?”
令人简单交代之后,王挽扬拾起了羽箭,正她打量之际,听闻林中燕雀惊动之声,一群鸟各自飞散了出去。
而又一只同样的羽箭,穿过了雀鸟的脖颈,溅了一地血,掉落在马蹄之下。
王挽扬心中的不稳妥感骤然而生,警惕地回顾四方,见车内惶惶的卓脩与苏入端,对他们道:“或是匪徒,或仅是新猎手。”
“怎会如此?”卓脩喃喃。
“这个地段为大齐与南岭交界之处,不受律法管束,为非作歹的自然就多了,我们须赶紧上路。”王挽扬拉回了马缰,继续向前。
苏入端此刻却心头惶恐,想着原本若是在山阴处停留一晚也就罢了,省得又遇上这般的事儿。也怪王挽扬好路不带,却偏偏来了这匪徒或出没的所在之地。
交代了侍卫与车马一直沿着此路走,遇见山丘便向西。王挽扬减慢了身下马的速度,跟到车队的最后约莫离了几十尺。
可惜身上无佩剑。
也罢,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四周好似静谧再无动静,王挽扬再次挥鞭驾马。拎缰绳的手上一紧,马腿上穿刺过一支箭,血喷到她的裤腿上,整匹马急往左边倾去,王挽扬重心亦是不稳,右腿套上的马镫还未踢开,整个人随着马直直地倒了下去。
左耳轰鸣,半个身子被扯摔在地上,被马身压住,火辣辣得疼,眼看车队一直向前奔,越行越远,无人回头。
耳后是不绝的刀箭声,王挽扬意识逐渐犯糊,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左半边身胯骨以下有些疼痛。
还是自嘲地想着:左腿也莫要折了啊。
寒冬。
风声鹤唳,愁岭以东寸草不生,干裂如沙的土是猩红色的。
此处两军常年交战,以五年、以十年、或以百年,新草方生了便又被马蹄踏平。
这地底下又埋了多少骨呢?
王挽扬束发裹了髻,将发丝梳进铁盔,戴上黑甲。两腿一夹马肚,青驹便小跑上军前。
以枯了的古树为界,相隔百丈,南岭远远望去,大齐一片黑甲。
“杀——!”挥手猛向下舞旗,号角随呐喊长嚎。
蹄下的尘土飞扬,蒙了双眼,喊破了喉咙,亦是不歇,长久奋战,见一杀一,遇百刺百。
背后汗隐流,四肢百骸煮沸一般地从体内发烫,似是要冲破这冰冷的皮囊。
顾不得脸上擦破的皮肉,扬尘入了眼也只能一往无前,向前冲破敌阵。带军一方从中突围,另一方则包围敌军。
跳下马背,冲入混乱,一把长剑接连穿过二三人,硬是要再向里中伤红心。
鼓了劲,猛地一刺,耳背磨破,盔掉在了沙土。
头发从发髻中散下了几束,在冷然的寒风中,沾染了几分腥血的味道。
面上不知是谁的血渍,缓缓流下,却又因风凝在了脸颊。
俯身一路左右狂奔,从下往上攻,连排划断马足,以至于气喘吁吁,发尾滴汗顺着脖颈流入骑装,手腕脱力使不上劲。
跌下马的将士随后被踩在脚下,一箭一刺杀。
王挽扬拖着身子,随手牵了马,一使劲,跃上背,踏过尸首,助力其余军士围剿,万夫莫开,又是砍红了眼。
而右侧瓦图领军破阵而入,一扫百卒,打破了她先前精心设下的提防。
手伸入后背箭囊,取出长箭,扣在弦上,瞄准那个女将。
一箭划破烟雾稠密的空气,王挽扬一个回头见那羽箭直直朝面而来,转身、后退、挥剑欲挡,却猛地刺入胫骨。
箭头埋骨。
一瞬,仿佛听到了腿骨断裂的声音,王挽扬低头,箭尾洒了血,小腿浑然发烫,疼痛欲裂,滚烫的血渗透了裤脚与素袜,沿贴着肌肤流不止,疼晕过去,重重摔下了马。
冷风拂面,皑雪如针,从灰白的空中飘落,散发遮了眼。
深夜瓦图乘马披月色回府。
开门入屋,被告知有宾客等在厅房。
转身折返门厅,跨进门槛,却见许先生轻吹茶盏内沿,小口饮茶。
面色暗暗沉了下来。
许如庄抬头,将茶盏放在一边的矮桌上,望见瓦图将军的脸色,便知晓了这结果,自一叹息。
瓦图念及当日许如庄对他留下的那句丝毫无有情绪波澜的话:“永绝后患。”眼光收了回来,再次看向了他。
“杀不成,遂了梁王的愿也罢。”许先生漆黑的眸子似沉寂的夜,不泄天机。
无有抱歉,即便瓦图自己也想趁此机会一雪前耻,夺了王挽扬的性命,便可没了几年前被初上战场的女将打败的耻辱。更何况,闻言这女将亦不靠一己之力,而是借用了五州图方得以取胜。
“应由老子再一次射出这支箭。”瓦图悔愤道,想着属下办事不周,定要处罚。
许先生闻言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顿了顿,又问:“后又如何处置她?”
“禀了梁王,已经通晓鸿胪寺与礼部是被猎户误伤。”瓦图卸下披风,搭在手臂上。
许如庄点了点头:“陛下那儿呢?”
“明一早就应知了罢。”
夜半,一内侍入了大殿,执掌了灯,悄声唤了卧在龙榻上未睡着的刘暇。
随后,太医署内当值的侯止舟随梁王侍从一道去探访暂且休在梁王府上的大齐兵部侍郎王挽扬,并喂以汤药、施以针法。
刘暇披了衣,揉了揉前额,留了方点的灯,让内侍点了安神香再下去。
“齐国那边怎么说?”
“梁王吩咐下去,让使臣们的车队先行回齐国。”崔台跪在殿前道。
“伤得如何啊?”刘暇眼底倦怠,一派心神不宁的模样,问。
“回陛下,未伤及王大人性命。”崔台头低了些。
“你下手何时轻过了?”干笑一声,眸光望向烛火,明灭闪烁。
崔台屏息不敢再言,见此刘暇抿了唇,后又忍不住困意打了个呵欠,提了神明白他不得不下重手,不然何以对瓦图交代。
不死则好。
不死则好啊。
活着必经的苦难与定享的荣光,两人方可一同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