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1 / 1)
“上官婉儿,收拾好你的东西,即刻跟我们出宫。”
上官婉儿正在梳洗,听到有人敲门,急急忙忙擦了脸,打开门一看,仿佛是甘露殿里的两个侍女。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一个侍女便开了口。乍听此言,上官婉儿犹如被人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
昨夜,她正在张寄容那里沐浴,洗到中途,张寄容回来告诉她,太后娘娘在她的屋子里。匆忙穿上衣裳赶过去,一颗心凉了半截,那屋子里黑黢黢的,屋门还上着锁。随后赶来的张寄容也诧异不已,给她开了门。两人进去,上官婉儿才相信武媚娘真的来过了。屋子里几乎每样东西都被人动过了。沙盘上还龙飞凤舞地写了个“婉”字。以为天后终于原谅她了,要接她回去,因此兴奋地一夜没睡好。却不想侍女带来的是这样的消息。可是,昨夜天后的举动又如何解释呢?上官婉儿怔怔地出神。
“上官婉儿,你快点收拾,别磨磨蹭蹭的。你以为你拖着就能不出宫了么?”还是刚才传令的那个侍女,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上官婉儿抬头看向她,咬了咬嘴唇,问道:“这是太后的意思么?”
“是的。”另外一个侍女也见过上官婉儿昔日的风光无限,看她如今落得如此下场颇为不忍,怕旁边的侍女斥责上官婉儿,便接着说道:“昨夜太后娘娘从外面回了甘露殿,便将刘娘叫过去,吩咐她派我们两个来送你到宣城公主那里去。”
来龙去脉如此清晰,可见不是谎话了。上官婉儿的眼泪喷涌而出,手紧紧按着前襟,心已经痉挛成一团。原来,天后昨夜前来,是为了和她告别的吗?所以根本都没有派人去找她。
上官婉儿站立不稳,慢慢倚着门框滑到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流。站着的侍女不耐烦了,呵斥道:“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此刻再哭有什么用。你快点起来收拾了跟我们走,我们还等着回去复命呢。”
上官婉儿本是极倔强的人,换了往日断不肯如此在人前示弱,只是突遭晴天霹雳,失魂落魄之下以致方寸大乱。虽听到侍女奚落她,然而哭得气噎喉堵,身体也发软到站不起来,哪还能逞强。另一个侍女伸手拉了拉刚才说话的那个侍女,摇摇头,示意她别催逼太狠了。
将将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另一侍女看着上官婉儿总算稍微平静了点,方开口说道:“姑娘,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刘尚宫命令我们办完事即刻回去复命,我们不想难为姑娘,也请姑娘不要让我们为难。”
上官婉儿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然而如此狼狈哪里笑得出来,只好叹口气,慢慢从地上起来,回了屋里,片刻出来,看看等着她的两个侍女,说道:“劳两位姐姐久等了,我们这就走吧。”
昏天黑地中,上官婉儿跟着侍女出了宫,来到宣城府上。
将近三年没见的上官婉儿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向纹丝不动的宣城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惊喜:“婉儿,怎么会是你?”下一刻,她便发现事情别有洞天。身后跟着的侍女不是程亦薇,脸色更无和善可言。婉儿呢,衣裳粗陋,发间不见一件饰品,身形更是单薄,神色沉静,没有往日一丝跳脱。想到上官婉儿三年前怒气冲冲地回去,她回宫后发生了什么……
上官婉儿身后侍女看到上官婉儿叫府里的主人宣城姐姐,知任务已经完成,便说道:“上官婉儿,我们已经将你送到公主府上,从此以后,你不可再出现在宫中,若有违误立时杖毙。告辞了。”
上官婉儿看着两个侍女抽身离去,渐行渐远,很快便出了大门,没了踪影。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天后了。
“婉儿……”上官婉儿突然直直向后倒去。宣城惊呼起来,上身接住,瞧见上官婉儿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然晕了过去。
“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方才急火攻心,加上平日忧思过虑,劳累过度失于保养,才会突然晕厥。待会我开了方子,你们照着吃上几剂也就无事了。不过,”被请来为上官婉儿看病的大夫捋了捋胡须,说道,“这位姑娘身子本来就弱,以后不可再过于劳累,你们也要劝她将心放宽些,不然依她的身子骨少不了受苦。”
看到上官婉儿仍未醒来,宣城嘱咐朱大娘送大夫出门,又让侍女拿着方子去买药,自己坐在床前守着。
“婉儿,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宣城看着上官婉儿虽昏睡着却不停地淌泪,叹息道,“你那日跑出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好,可院子里的人性命危在旦夕,我又不能跑出去追你,只能盼着她像你说得那么偏爱你。没想到,你这一去就是三年,我日夜担忧,也不知你在宫里怎么样了。现在看起来,你这三年竟一直在受苦。”
宣城怜惜地轻抚上官婉儿苍白的面颊:“她那样的人,连自己的亲生子女尚不放过,更何况是你呢。你这样被她赶出宫,其实倒是件好事。伴君如伴虎,她比虎狼还可怕,你又是单纯性子,在她身边终难讨得好去,这样出宫了,反而好。”
上官婉儿听得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讲话,悠悠醒转过来,原来是宣城姐姐。
“婉儿,你醒了?”宣城看着上官婉儿睁开眼睛,惊喜地叫道。
上官婉儿虚弱地笑笑,身子仿佛有千斤重,又疼又累,动弹不得。宣城看着上官婉儿仿佛要起身,忙按住她:“婉儿别动,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宣城就这样一直在上官婉儿床前守着,喂她喝水,等侍女把药端上来又喂她吃药,一直到上官婉儿吃了几口饭又躺下转身睡了过去,给她掖好被子,这才回了自己屋子。
“这上官婉儿怎么又来了,我真是怕了她了。”留守在上官婉儿屋子的一个侍女对另一个侍女说道。
“就是,”另一个侍女也撇撇嘴,心有余悸,“那次真是把我吓死了。公主因为她被打得脸都肿了。咱们更惨,差点全被打死。当时看着那些人拿着棍子站了满院子,我吓得腿都打颤。”
“公主真是的,被她连累成那样还让她来。换了我,我是再也不敢让她进门了。”
“我听说,她是被赶出宫了,宫里的人今日把她送到公主这里来,说以后再也不许她进宫了。”
“哎呦,那干嘛送到这来啊?真是的。”
……
听着两个侍女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上官婉儿唯有苦笑。原来掖庭还不是最难忍受的地方。此刻的她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了。只是,现在的她浑身无力,也只好再拖累她们几日了。
念及宫里那个人,上官婉儿心头又是一阵刺痛。武媚娘和她之间如此落幕,她不是没有想到。在掖庭的两年里,她一直在想她和武媚娘何以会走到怒目相向的地步。一开始还觉得是她自己言语莽撞,伤了武媚娘的心。然而,后来又陆续听到李贤被赐死,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被饿死在狱中。虎毒尚不食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上官婉儿痛苦地闭上眼睛。即使她和天后言语融洽,该来的始终会来。她做不到无视自己的良心。她不能忍受她喜欢的人如此冷血嗜杀。或许,天后就是已经看到了她们之间的结局,所以才抢先一步将她送出宫,免得她将来也成了天后的刀下之鬼。
分道扬镳,天各一方。这是一个好的结束吗?可是,天地茫茫,让无所依凭的她去哪里寻找容身之处呢?
五日后,上官婉儿留书一封,悄悄离开了宣城府邸。
顺着街道茫然前行,上官婉儿也不知自己要走向何处。她身上仅有的十几枚铜钱刚刚已经换了馒头,现在口袋里空空如也。肩上的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衣裳,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
虽有五日来得宣城悉心照料,上官婉儿的身子毕竟太过虚弱,走不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脚步虚浮。只是,她除了不停地向前走,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天色昏暗的时候,上官婉儿出了洛阳城,来到郊外。头晕目眩的她支持不住,勉强支持到一棵树下坐了下来。听到周围也不知什么鸟兽的鸣叫声,心里害怕不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偏这时候老天爷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不一会儿,上官婉儿的衣裳便湿透了。饥肠辘辘的她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将头埋在双膝间呜呜地哭起来。
正在伤心之际,突然有人触碰上官婉儿的肩膀,吓得她啊的一声叫起来。抬头借着来人手提的灯笼看去,头戴雪纱冠,身穿宽大白衣,原来是个女道士。
听到上官婉儿惊叫,女道士噗嗤笑出声来:“姑娘胆子这么小,还敢一个人黑天摸地地坐在这里,真是勇气可嘉。”说完又举起灯笼仔细打量上官婉儿。
女道士这话一下子戳中了上官婉儿的心事,她低下头慢慢说道:“我也是无处可去罢了。”
女道士看上官婉儿虽粗布衣衫,然而眉目姣好,面庞清秀,倒也有几分姿色,又见她一个人坐在树下淋雨颇为可怜,起了惺惺相惜之感,便说道:“姑娘一个人在外露宿实在不妥,况且还下着雨,难免冻出病来。如若姑娘信得过我,便随我回道观暂住一宿如何?”
上官婉儿踌躇一番,这人如果不是女道士,想必不会作此装扮,她的话应该不会作伪,遂站起来躬身行礼:“多谢师父。”
女道士笑笑,转身在前面引路:“姑娘跟我来吧,我的马车就在前面。”
一路上两人在马车里对面而坐,不免攀谈。原来这女道士姓何,前些日子刚入了三清,号清玉。何清玉略略谈了自己几句,便问上官婉儿为何一人在外流落。上官婉儿只说了自己的名字,鱼玄机便惊叫起来:
“你便是上官婉儿?你就是那个拒绝了先皇指婚给章怀太子的上官婉儿?”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罢。上官婉儿无声笑笑,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早已把此事抛在脑后。现在经鱼玄机提起,于她仿佛是前尘旧梦一般。
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就是敢当廷拒绝皇上赐婚的上官婉儿?鱼玄机顿时来了兴趣,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上官婉儿。双肩如削,身形瘦弱,脸有风尘之色,唯有一双眸子明亮清澈。整个人沉静中透着凄然。当年章怀太子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上官姑娘是宫里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洛阳城外呢?”鱼玄机递给上官婉儿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擦发上的雨水。
上官婉儿谢过,一边擦拭一边说道:“我言语无状,坏了宫中规矩,因此被赶出宫来。”
“那上官姑娘以后有何打算呢?”
上官婉儿闻言,停下擦拭头发的手,慢慢摇头:“我也不知道。”
鱼玄机本来就闲得无聊,乍然有这么一个一团迷雾的人出现不由来了兴趣,便提议道:“上官姑娘若无打算,我倒是有个建议。现下我一人住在道观,正愁寂寞,姑娘如不嫌弃,便和我一起住在道观如何?”
上官婉儿思索良久,自己终究没有地方存身,现下更是连吃饭都无法解决,也只好求助于人,心里叹了口气,谢道:“婉儿多谢姑娘。只是婉儿身无长物,如此麻烦姑娘实在过意不去。”
鱼玄机见上官婉儿答应下来,笑着连称不妨事。上官婉儿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两袖空空实在没有办法酬谢姑娘,只希望姑娘不嫌弃我愚钝粗鄙,收我做奴婢,好让我报答姑娘的大恩。”
鱼玄机笑着说道:“圣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也不算什么大恩,姑娘言重了。我反倒要谢谢姑娘愿意陪我闷坐道观里才是。”
然而上官婉儿只认为自己受了鱼玄机大恩,无法报答于心难安,坚决地摇头:“姑娘若是嫌弃婉儿,婉儿也不敢强求。婉儿便另寻它处好了,不敢麻烦姑娘。”
鱼玄机看上官婉儿如此坚持,只好点点头妥协了:“好吧,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不过,在我心里,我还是当你是朋友,不把你当奴婢。”
上官婉儿笑笑,十分感激鱼玄机仗义相助,只担忧自己无法偿还她的收留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