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漫卷大风终归寂，一阕长歌向太平（1 / 1）
隆正帝崩，三位皇子皆被诛杀，德高望重的右相在沉寂多年后突然复出，凭着己身的号召力将年仅三岁的李尧扶上皇位，小皇帝的生母、前朝芙遥公主李青镜垂帘听政。
李青镜代李尧下的第一道旨，便是赐死前驸马都尉、北狄降将姜黎。
姜黎死后，对李尧继位的反对之声渐渐平息。姜黎一死，小皇帝与北狄便无瓜葛，何况李尧终究姓李，是名正言顺的皇家血脉；再者，也是因为百官怕了，李青镜对曾经恩爱的驸马尚且狠得下心，何况臣子？铁血手腕压下来，那些吼声最高的反对者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百官敢怒不敢言。
到得三五年后，朝臣的怨言便也消弭了——太后娘娘手段是狠辣，但只要不跟她作对，还是能活得一帆风顺；况且小皇帝继位后作出的重大决策成效渐显，整座大汉朝呈现欣欣向荣之势。
至于百姓，才不会管坐在皇位上的那人，身上流着哪国的血，他们只看得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好。谁敢说李尧没资格做皇帝？谁敢说李青镜没资格垂帘持政？
离着皇宫里的那一场腥风血雨，转眼便过去了十三个年头，这一年，皇帝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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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
朝臣集体跪地，山呼万岁。
起身后，何昭明手持玉笏，望着原先珠帘的方向，向着那个再也不会出现在珠帘之后的人影，深深地折下身子拜了一拜。这位传奇似的女子，终于在今日完成了她的使命，从大汉朝的政治舞台隐退。别人可能不明白，何昭明却是看着她怎样用自己的肩膀将大汉朝的这片天空撑住十三年不倒，她的艰辛她的苦楚，他全部放在眼里。
“尚书大人留步。”
有人叫住他，是秋真，如今宫内最有权势的大太监。
“秋公公。”何昭明回身作揖，这是冲着秋真身后的贵人，也是冲这位有情有义的大太监本人。
“太后娘娘有一句话要告诉尚书大人。”秋真笑眯眯地说。十三年过去，这位的面皮愈发白胖了，兼之日常礼佛，平日里看着就像个笑面弥勒。
秋真也在看着这位资历并不老的刑部尚书。他是隆正十五年的状元，是刑狱制度的改度者，也是《天赋律》的主要编纂人，他铁面无私，于刑狱上极其严酷，对有罪之人毫不留情，因此搏来了“铁面”之称，但本人也不过是个瘦弱的中年书生罢了。
何昭明本人倒是愈发瘦削了，刑部公文堆积成山，他作为尚书每每研读，废寝忘食。有的案子牵涉重大，何昭明为了挖掘幕后指人，更是受尽明枪暗箭，但他不会停手，也不能停手。她对他有知遇之恩，何昭明无以为报，唯有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后娘娘说，保重身子。”
何昭明的眼角有些湿润，她没有嘱咐自己日后辅佐皇帝，因她了解他的性子，不需要多此一举。他们是伯乐与千里马，更是一生的知己。
“太后娘娘还让奴才问一句，大人可记得当年之约？”秋真命小黄门用托盘呈来一物，将罩在上面的绸盖掀开，露出一把折扇来。那折扇已有了好些年头，扇面泛起暗黄，却是空空如也，连一字、一画，都没有。
那是十六年前的冬天，他在天都以三百文的价钱卖出了一柄折扇，才有了后来近乎传奇的一生。
何昭明终于没有忍住，他已不年轻，眼角的细纹也比同龄人要深，此时一颗眼泪便划过那些细纹，掉落在扇面上。
“太后娘娘说，这扇子的承诺，该兑现了。”
身旁已有小黄门捧了笔墨来，何昭明执笔，手腕竟有些颤抖。他闭了闭眼，用左手扶住右手腕，在那扇子上写了两行字。
秋真捧了折扇，向何昭明告退。二人谁也没有说多余的话，他们知道，对方的心思跟自己是一样的。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他们会用一生去报答太后娘娘的恩情。
秋真手捧着托盘，脚步熟络地穿过琴寿殿、章衣殿，向太后娘娘所居住的□□宫走去。一路上有宫人见到他，便都垂下头来向其行礼。
□□宫威严高耸，却并不显得肃杀，原是因秋真命人植了四季常青的花木来，又用了特殊的法子让它们繁盛起来，太后娘娘过得太辛苦了，秋真希望她回家的时候，能够感到更温暖些。
即使是深秋时节，殿内殿外依旧绿意盎然。秋真拾级而上，却在最高的那级台阶处停下了。
“国师爷在里面？”他轻声询问门口的宫人。
“回公公，是。”
“哦……”秋真抿了抿唇，“咱家暂时不去打扰太后娘娘与国师爷探讨佛法了。待太后娘娘问起，记得将此物呈于太后娘娘。”
那宫人应下了。秋真神色恭谨地退下台阶，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便又垂头退远了。
却说那宫人退入殿内，将呈着折扇的托盘放好，便垂手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自己翠生生的裙摆。裙摆之下是一双半掩半露的绣鞋，绣鞋踩着的是锦绣的地毯，那摊子穿过帘门，一直铺到室内。
以皇家的摆设来说，太后的寝殿似乎有些过于素朴了，室内只一扇珠帘，将缀着金玉的床榻隔绝在内。
珠帘边上有一张胡凳，坐在胡凳上的是一位稳重的僧人。
隆正帝驾崩后，前朝国师从了葬。新帝继位后，崇尚佛教，新的国师是一位得道高僧，法号了空。
世人每每谈及了空大师，都不得不提及前代国师合木道人。不为别的，只因为了空大师佛法高深，为人叹服，一张面孔却是容貌丑陋，形同鬼魅。
合木道人于人前现身总是以金面具覆面，他的脸也一直是难解的迷，多数传言说他惊为天人，少数说他貌丑不敢见人，而这谜题都在丛葬的那一日揭开了。
观望过那场葬礼的人都不会忘记，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嫔妃之中，国师大人道袖飘飘、身长玉立的仙姿；也不会忘记走入陵墓前，国师摘下脸上的金面具后，露出的那张丰神如玉的脸，还有眉心鲜艳欲滴的朱砂红痣。
僧人的手中持了一串佛珠，正一颗一颗地拨动着。顺着□□的锦边往上看，可以看到那张脸孔倒也不似传闻中那么吓人，只是前代国师珠玉在前，大伙对这张脸颇为失望而已。
忽略顶着戒疤的光头，这位得道高僧的其实颇为俊朗，只是被脸上大片大片的红斑破坏了。
国师四大皆空，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什么时辰了？”
珠帘之内传来一声询问。只听那世间难得的好嗓子，也该猜得出来，这声音的主人便是当朝太后。
“早朝已经结束了。”国师回答道。
“是么……今天是那孩子亲政的第一天，本宫……我还想去看一看他亲政的样子呢。”
“放心，你教导有方，陛下已经颇有一国之君的风范了。”
“很厉害吧？那可是李青镜的儿子啊。”一阵沉默后，太后犹犹豫豫地问：“公淮，我能……再看看你吗？”
国师手中的佛珠停止了拨动。他掀开珠帘，俯身在床边坐下，将床上之人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拾起，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脸旁：“你做得很好，添琅。”
太后娘娘自垂帘听政后，便极少在寻常官胄贵妇前露脸，而隆正帝的嫔妃不是丛葬就是幽居，没有再与太后打过交道，□□宫的宫人除秋真外都是李尧继位后才充入宫中的，更不用说李尧的嫔妃了。因此，竟无人发现，这位垂帘听政达十三年之久的太后娘娘，并不是当年的芙遥公主。
宫变的那一夜，曹孟其割袍断义，毅然离去后，李青镜马上就吐了血。她的身子太弱了，这段时间以来的谋划掏空了所剩不多的生命力，这副身子已不足以支撑她继续下面的计划了。
李尧年幼，若是让外人知道李青镜将死，这皇位还未到手便可能失去；即使李尧当上了皇帝，由于没有母亲，父亲身份又尴尬，也只会沦为权臣手中的傀儡。
这时，一位中年美妇人出现在宫门外，带来了能治好姜黎嗓子的药，以及最后的道别。手刃王辽、斩断情丝后，苏若绛终于褪去画皮，以自身的本来面目示人，同时她决定离开这带有太多回忆的地方，按照休语留下的教导，潜心修炼，希望有朝一日得道成仙。
苏若绛走后，姜黎和左师行瞒下李青镜的病情，由姜黎假扮李青镜，继续后面的计划。外人对李青镜的了解，不过是那副得天独厚的嗓音；而被药物修复后，姜黎的嗓音比起李青镜丝毫不差，只要在人前用面纱遮住容貌，便能瞒天过海。
而这一瞒，就是十三年。
李青镜是在李尧继位的当天过世的，同时死去的还有她名义上的母亲何惠妃。何惠妃在隆正帝皇后的灵位前癫狂似的大笑：“你害死了我唯一的孩子，我的养女和外孙却让你的儿子当不成皇帝，我没有输给你。”随后用匕首自尽身亡，死后遵从“李青镜”的懿旨，以皇贵妃之礼葬在了她那夭折的小皇子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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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那么爱美的……”太后轻抚着国师的脸，那张脸上的红斑比起最初的样子更加扩散了，已经看不出本来写在那里的文字。隆正帝死后，西戎嬴家大仇得报，左师行脸上的“输”字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那字纹得太久，已无法根除，只有将其抹开，充作是红斑的样子。
“但我更喜欢能够以本来面目示人。”国师将她的手背放在唇边轻吻，“更喜欢以真实的样子待在你身边。”
“你说，如果朝臣们知道你这位国师身上流着的是西戎皇室的血，他们会不会被气个半死？”
“若是让他们知道皇帝的身上也流着西戎嬴家的血，他们就会彻底气死了。也不枉我那可怜的妹妹隐忍谋划多年……”
太后轻轻笑了，却开始剧烈地咳嗽。
“这一场戏，竟演了一十三年。”她虚弱地道，“公淮，对不起，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姜黎的身子在狱中落下病根，又因常常在癸水期受凉加重了病症，加之十三年间积劳成疾，早已是强弩之末，仅剩一口气撑着。如今李尧亲政，内有秋真，外有何昭明等贤良辅佐，她已经没有必要苦苦支撑了。
“我这一生，有一嫁……一娶……没有空间再给你任何名分了。公淮，你可恨我？”
“你知道我不在乎。”国师在笑，“我们一起经历和创造了很多很多传奇，足够了。”
“然而史册上的名字只会是李青镜和了空，或者李青镜和左师行。后人不会知道，姜黎和嬴公淮，这两个外族人，对这座王朝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但我知道。”国师把太后的手攥得很紧，“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我也是。”太后昏昏沉沉地，似是要睡去，却呢喃着又说了一句，“照顾好皇帝。”
“我会。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外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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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嘉元年十一月初九，太后薨。
天嘉一十七年二月初七，国师了空于梦中长逝。
朝代更迭，分分合合，千百年后，有考古学家掘开这位汉末传奇女性政治家的墓穴，却发现墓室中空空如也。他们不会知道，这座墓原本就是一座空坟，它的主人的遗体被小皇帝命人偷偷运往北方，葬在一座能同时看到北狄旧都商京以及中原大好河山的高山之上，并在十七年后的上元节，迎来了那位迟到十七年的男主人。
众多的陪葬品中，有一把几乎风化的折扇，被修复后置于博物馆内，隔着玻璃可以看见上面两行遒劲有力的文字——
漫卷大风终归寂，一阕长歌向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