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瑞雪来辞旧岁月,杯酒上释故恩仇(1 / 1)
“侯爷……不,曹将军,还是这样称呼比较顺口。说句实话,我想同你饮这一杯酒,已经很久了。只不过昔年你我各为其主,如今……”姜黎的手端得平平稳稳,浊液在杯中形成一道直直的平面,“先干为敬。”
她扬着颈项,一口气喝干了。只觉入口香醇浓厚,果然是佳酿。
“昔年曾听说过,北狄军神姜世昌仅有独子,我在为大汉庆幸的同时,私下也为这一代将门惋惜。然而,后来才知,姜家有独狼,却胜千军万马。”
姜黎苦笑一声:“曹将军,你夸得愈是凶狠,我脸上愈是挂不住。”
到了头来,她终究败在曹孟其手下。
谈及姜黎的失利,曹孟其这胜者反而露出遗憾的神色:“不,姜统领,你并没有败给本将。你我都十分清楚,若是苍淮没有开城,僵持至今,胜负尚在五五之数。”
“曹将军不用宽慰于我,战局已定,没有什么‘若是’。败了,就是败了,我姜黎……还不至于输不起。”
“是么?”曹孟其看了一眼不停倒酒的姜黎,“那姜统领为何唯有借着酒劲,才敢同本将交谈?”
“不是作为对手的话,你这人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啊。”姜黎咬牙。
“彼此彼此,本将也希望,永远不要在战场之外碰见你。”
“哼……”姜黎猛地一拍桌子,“罢!我就直接问了,苍淮之役,你在奏表上所写的献城守将,是我的名字对吗?”
曹孟其默认了,姜黎觉得喝下去的酒在嗓子里烧了起来。
“是……你自己的主张,还是许元俊让你这么做的?”
“一半对一半吧。”曹孟其闭上眼睛想了想,“保住你的性命……这是许元俊向本将提出的条件。”
姜家独狼,不少大汉将士恨得牙痒痒的北狄虎将,曹孟其想来想去,唯有这降将之名才能确保住这条性命。
许元俊,又是许元俊。
姜黎已经连愤怒的感情都提不起来了。
陪伴她多年的部下,在短短两个月之内,究竟给了她多少“惊喜”。
姜黎晓得许元俊在想什么,他要保住姜家的血脉,因此就算以身献祭也要换取姜黎活着。可是要背负通敌叛国的恶名活下去的却不是他。
经过两个月的时间,姜黎对战败的事实并不似从前那般无法接受,冷静下来,竟然还对许元俊存有一丝感激。
姜黎忽然发现,姜家的根骨,在自己的心中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重要。
她沙哑着嗓子问:“他是何时与汉师联系的?”
“献城之前三日。”
“袭营的时候。”姜黎对这个日期记得非常清楚。
“不错,那夜,一封书信用羽箭钉在了本将的帅帐之上,信中写了他的计划。”
“仅是这样?你们连一声交谈都不曾有过,就决定了苍淮的胜负?”
“仅是如此。”曹孟其道,“他知道本将会答应他的条件,因此根本不需要交谈。”
姜黎用手扶着额头,免得自己会脱力倒下。她既想哭又想笑,从肩膀到指尖都在颤抖。
“姜统领,借着酒劲本将也无礼一把,本将看得出,你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只是……还不够。”
“还不够?”姜黎重复道。
“还不够。虽不晓得令尊都教导过你什么,但是姜统领你有武功、有魄力,却……没有脑子。”
“你对我说过……姜家独狼,只会咬人,却不懂主人的心……我不懂得的,是什么?”
“姜统领,你可知,对于这场北伐,你们北狄朝堂之上分了主战和主降两派?”
“我晓得的,父亲……他曾骂那些废物软弱可欺,没有骨头。”
“那你可知,北狄王……想除掉姜家?”
一直消沉着的狼,忽然间露出了爪牙。姜黎看着他,几乎把酒案捏碎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姜家先祖为北狄打下大片江山,因此才有了北狄姜家延续至今的无上荣光。然而,今天的北狄,已经不是姜家先祖那个年代的北狄了,可姜家的信念却没有更正。北狄王需要的,不是牙尖爪利的猎犬,而是忠直耿耿的看家犬。”
“我姜家,世代忠直……”
“不一样。庙堂和沙场,是两种天下。”
“你想说,我姜家一夕之间沦落到如今地步,仅是因为因循守旧,看不清时代?”
“不光如此。姜世昌太过强硬,又有军神之名,放在任何君王心里,都只能想到四个字--功高震主。”
姜黎急了:“老将军他不是那种人!”
听到“老将军”三个字,曹孟其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但没有人会信。我大汉还有一句话叫做‘伴君如伴虎’,这其中的意味,姜统领可琢磨得透?”曹孟其收起眼神,不再看姜黎,“这道理,我想姜统领不过是……当局者迷。”
“我不晓得……我喝了太多酒,脑袋不清楚了。”嘴上这么说着,姜黎的手却伸向酒瓶。
曹孟其叹息一声,按住她的手:“驸马爷悠着些,待会天子设宴,入了宫少不得还要周旋应酬。”
“驸马爷?呵呵哈哈哈哈哈……”姜黎怪异地笑了出来,“对,我还是大汉的驸马,皇帝老儿……是我岳丈……哈哈哈哈……”
她是北狄的罪人,却也是姜家唯一的子孙。
雪积了一天,路面上已是一片白色。两人走出和月楼时,姜黎忽然整个人直挺挺地就倒了下去。
曹孟其正担心人摔坏了没有,却见姜黎在雪中翻了个身,喃喃道:“身上热死了,这样好凉快……”
曹孟其明白这还是喝多了,心中不由埋汰:男子汉大丈夫,刀口舔得血,却喝不了半斤酒。
姜黎爬起来的时候,脸上沾了雪,她伸手拂去,便只剩了化开的水痕。
她揽过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曹孟其肩颈,哈哈笑道:“今天喝得真是痛快,往后你姓曹的便是我兄弟,谁要是欺负你,只管说!老子提着拳头揍死他丫的!”
果然是醉得没个样子了。曹孟其咋舌,这姜天狼也是将门出身,按说家教应当不差,怎的跟个草莽似的没形没态,说话也粗鄙得紧。
他不晓得的是,姜黎由于介怀于自己的女儿身,从小便有意地去学男子的言行,而军中那帮人又一个赛一个地粗鲁,姜黎便觉得自己唯有比他们更加粗鲁才行,如此这般,才变成今日的模样。
曹孟其也是行军领伍之人,虽然认为姜黎言行粗鄙,却也喜欢这样爽朗利落,便道:“曹某人待朋友也是两肋插刀,日后驸马爷有难处,只管来侯府,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曹孟其的酒量好一些,于是先架着姜黎去了驸马府。
姜黎的酒还没消,寒风中两颊绯烫,醉眼朦胧地问:“侯爷,要不要进来坐坐?”
曹孟其还想婉拒,姜黎已一把将人拉了进来,曹孟其苦笑:这醉鬼的力气还真是大。
姜黎把曹孟其拽进家门,刚踏进院子,余光瞟见一个艳若桃李的人影,转头就要都能够没看见,却听见有人在身后问:“夫君,怎的回来如此之迟?”
姜黎心中叫苦不迭:公主为啥不乖乖在卧房里取暖,而在外面乱跑?只得乖乖转身,寒暄道:“殿下,怎的待在院子里,你不是怕冷么?”
“妾身见夫君迟迟不归,心中挂念,便出来看看,没想到正赶上迎接夫君。”李青镜低眉敛颌的样子倒像个贤惠的良家妇人。
姜黎忽然想起自己这个家还有位“女主人”,而且人家地位比她还要高。
“娘子,越武侯爷;侯爷,我老婆。”姜黎随随便便地给双方介绍了,反正看样子李青镜已经认出曹孟其来,而姓曹的那边估计也晓得了。
转头去的时候,曹孟其一个激灵,忙低下头去向公主行了礼。
李青镜抬手道:“将军请免礼。”回头又问姜黎:“夫君可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姜黎摇头。
李青镜道:“已是申时三刻,夫君还不赶紧沐浴更衣,准备入宫?”
除夕之夜,天子要在后花园中宴请重臣和皇亲,犒劳臣子的同时,也让后宫的嫔妃们有机会与家人见上一面。
“啊?啊,对,我这就去洗。”
姜黎返身离去,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犯了难:沐浴?
曹孟其直愣愣地看着芙遥公主的面孔,直到对方也看过来,方才一个激灵垂下脑袋。
“侯爷此刻回府,还来得及么?”
那银铃般的清冷女声在前方响起,曹孟其低头正好闻见自己身上的酒气。
曹孟其从前地位不够,未曾参加过除夕宴,如今他与王辽同级,却是有了资格。
“府内尚有几套无人用过的男子衣裳,侯爷若是不嫌弃,便在客房换了吧。”
也不等曹孟其道谢,公主已转身回房,他对着她的背影发了许久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