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瑞雪来辞旧岁月,杯酒上释故恩仇(1 / 1)
隆正十三年的最后一天,长安城内下起了雪来。
其实自姜黎来了汉都之后,已经陆陆续续地见了好几场雪,不过都比不上商京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姜黎见怪不怪,也就没什么印象了。
李青镜身子娇弱畏寒,缩在房间内烧着地暖不肯出来,却打发着下人要帮她买年货。姜黎不愿同公主共处一室,便自告奋勇带了红芍出去。
手里拿着李青镜罗列的清单,姜黎哭笑不得:她是小孩子么?买一堆甜食和玩具回来作甚?
兔儿爷、糖画、面人、柿饼……庙会上随处可见,采买起来倒是快得很,姜黎瞧着好玩儿,自己也拿了一支糖人吃着。
姜黎低头看看清单,见采买得差不多了,便吩咐红芍先拿回去给公主,自己继续逛逛。
自从少时那次被偷了钱袋子,姜黎再没机会逛汉人的庙会,如今多年过去,再一看街道两旁十分热闹,觉得有趣,更是早忘了当年的不愉快,只想好好看一看、玩一玩。
因为不晓得公主的喜好,所以姜黎见着色彩形状不一的都买下了,零零碎碎地竟装了一只大包裹,还是心细的红芍提醒她再装就要把底下的压烂了才住了手。
这一包零碎,重量虽是不大,凭红芍一人抱在胸前,却是有些勉强的,又叫插在最上头的面人儿遮挡了眼神,一不小心,竟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差点往后坐了下去。
被撞着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穿着细棉布的袄子,做工还算考究。男子的身边有名妇人,鬓角插了一朵大红大红的绢花,身上却是雪白雪白的狐狸绒。
“啊呦,你这小蹄子怎么看的路?眼睛长在屁股上了?”男子还没说什么,身边的妇人已指着红芍的鼻子,一手叉腰,大声骂了出来。
小宫女在宫里时常常惹公公和嬷嬷们生气,红芍习惯了不论是有理无理,都默默承着上面人的怒火,这会本就没站稳,又听见女人的骂声,习惯性地两腿一软,就要跪下,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哪里想得到还口。
妇人见红芍一言不发,只说得更加来劲了:“怎的不说话?撞了人连声道歉都没有么?我家相公身子可病弱得很,有个闪失你这负得起责么?相公,你可好?伤着没有?”
妇人拍着男子胸膛的力气,不像在查看他的身子,倒仿佛是要打晕他似的。男子被她捶得干咳了两声,妇人又转头怒视着红芍:“你看,定是被你撞得气血不畅,才会咳嗽!你说吧,你伤了我家相公要怎么赔?”
红芍已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醒了过来,听见妇人要求自己赔偿,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位大姐,你莫要无理取闹。我这小女子都没出事,你相公堂堂男儿,还能被人一撞就受伤了?”
红芍这话说得没错。那妇人口口声声称道“病弱”的相公,其实身长七尺,体格也相当结实,被红芍撞了一下,身子都没晃。
“你还瞎说!撞了人难道有理不成?没出事那是我家相公身子骨好,可是像你这样没长眼睛的一天来撞上个三五遭,再好的身子骨也扛不住啊!”
刚刚赶到的姜黎竟然觉得这妇人说得很有道理,她要是每天都同国师爷见一次面,估计积累起来也会被气死的。
等等……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姜黎摇摇头,把红芍拉到身后,同那泼妇大眼瞪小眼。
“嗬!你是那小蹄子的姘头么?以为瞪着个眼睛老娘就怕了你了?相公,快来帮我呀!”
妇人去拉男子的手臂,男子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姜黎一眼就认出那泼妇的相公来,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石副将,好久不见,今天这是陪夫人出来玩儿?”
那人是曹孟其的副将石秀峰,在苍淮二人多次交手,早就熟络得不行了。
在这样的场面下,石秀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赔笑道:“我这娘子,非要凑热闹。驸……姜公子这又是?”
“也是为了我家那位,出来跑腿的。本来都想着回去了,却不料……”姜黎低头,买好的年货不是掉下来的时候砸坏了,就是滚出来沾了土。
驸马爷家里那位,可不就是天子的女儿么?石秀峰的脸这下又变白了,也是他生来就爱天马行空,又想起两个月前自己可是没少给牢中的姜黎脸色,要是驸马爷追究起来,今日小夫妻俩可不是栽了?
一想到娘子的性命唯恐保不住,石秀峰咬咬牙,竟一下子弯下腰来:“我娘子她见识浅薄,就这性格,说话是难听了些,绝没有恶意的。姜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们这些小民计较。”
说罢,手头又使了两分狠劲,那妇人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好,也在石秀峰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也不晓得姜黎是什么身份,不过既然自家相公都低头了,肯定是什么惹不起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胡乱开口求饶:“大人饶命啊,小女子知错了!”
姜黎非常想扯着嗓子问她:你和芙遥公主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都能在瞬息之内变成另外一个人啊!女人这种心理,搞不懂啊搞不懂!
见围观的人多了,姜黎心头有些发毛,确认过红芍并没有被怎么着,便道:“石副将,今天只是个误会,大家都不要放在心上。”
石秀峰赶紧扶起娘子,夫妻俩千恩万谢。
姜黎的神情有些复杂。
石秀峰她多少是了解的,同她交手的时候可是铁铮铮的一条汉子,竟然如此轻易地在她面前折腰,究竟是太过爱护他娘子,还是所谓“地位”在这大汉朝的子民心中重量至此?
两个月前,她是狼狈不堪的阶下囚,石秀峰是意气风发的汉师将领;时至今日,地位竟然完全反转,就连姜黎自己也说不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姜黎想得多了,忽然觉得应该念句诗词出来抒发一下,却怎么都想不到合适的句子,摇头苦笑自己真是有毛病,不学无术就不要学什么文人怀古抒怀。
本来姜黎已发了话,此事就此揭过便可,谁料偏偏又杀不了个程咬金来。
用程咬金作比本来不妥,但是姜黎见到曹孟其长绦玉冠的样子,瞬间便想到这个说法。
曹孟其看看这边的情况,石秀峰一脸如蒙大赦,焦红月在边上吓得发抖,姜天狼(在他看来)正鼻孔朝天对着两人,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朗声笑道:“石头带着弟妹来过年么?哟,天狼兄也在,今儿个还真是巧啊,大家聚到一块来了。”
不知是不是姜黎想多了,她总觉着曹孟其这声“大家”,听上去倒像是“打架”呢……
被这洪钟似的大笑折磨了数月,姜黎这会听他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约战。
“孟其兄也来了,这真是不巧不成书不打不相识啊。”姜黎干巴巴地学他寒暄,暂不管是否有哪句话用得不对。
曹孟其点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难得见面,天狼兄可否赏光陪在下吃个便饭喝个小酒?也算是叙一叙咱哥俩多日不见的情谊。”
“孟其兄美意心领了,只是我娘子还在家里等着我买东西回去呢,失陪了。”
“哈哈,不就是些兔儿爷和小面人么,石头,快让弟兄们送两箱子去府上。”
石秀峰接到曹孟其的眼色,连连称是,拉着娘子就要跑。
姜黎见曹孟其的模样,晓得自己是逃不掉了,回头道:“红芍,你陪着石副将去,记得挑一挑好的。”
红芍会意,也跟着告辞了。姜黎把手艺探:“孟其兄,你做东,我挑地方。请。”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开,围观的民众也便散了。
姜黎一路上都在暗骂自己,今后一定要改掉这种看到别人文绉绉说话就受影响的毛病,要不是这毛病犯了,谁跟姓曹的装哥俩好啊!
曹孟其见姜黎脸色不好,以为她仍在气头上,便道:“大过年的,驸马爷同一个妇道人家计较来计较去,岂不失了面子。”
姜黎一拍脑门:“侯爷你看我这记性,要不是侯爷说起,我都忘了石夫人长什么样了。”
曹孟其的眼角抽了一下,敢情斤斤计较的还成了他了啊?行行行,以后再冲这姜天狼说一句好话,就让他天打雷劈!
姜黎顺手拉过来一位路人:“这位大哥,请教一下,京城最贵的酒楼是哪儿啊?”
“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要说酒楼,当然得是和月楼,在那和月楼里,甭管是天上飞的凤凰还是水里游的蛟龙,都不怕找不着,就怕你啊……吃不起!”
姜黎又问:“那这和月楼怎么走?”
路人伸手一指,姜黎去看,不过数十丈外便有一座楼宇,灯火辉煌的。
“孟其兄,我看这和月楼不错,咱们就去那儿吃吧!”
曹孟其跟在乐滋滋的姜黎身后,暗暗盘算了一番,还好今天出门的时候把钱袋子塞满了。
二人落了座,小二递过一面扇子,只见每一片扇骨上都写了菜名和价格。姜黎随手点了几道最贵的,还要了一坛好酒。
酒盅斟得满满的,姜黎端了起来。
大丈夫酒桌之上好说话,与姓曹的诸多恩怨纠葛,今日该说个明明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