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世昌力竭身死,许元俊开城纳降(1 / 1)
长空里飞过一只雁来,睥睨着地面众生,双翼一振,在关口上转了个圈飞走了。羽翼上掉落一片羽毛来,飘飘忽忽地落下百丈高度,被银亮的枪尖桶碎了。
那杆枪的速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径直破开空气刺入敌人的胸膛,横过枪身用力一挑,便拉出一道殷红的长虹来
姜黎手持佛母紫金枪抡了个圆,勒住马头抬眼一望,狼部将士已没了初入汉师阵中的锐不可当,此刻儿郎们正与敌人苦苦周旋。姜黎向来吹嘘自家狼崽子们个个都能当十人之勇,可汉师的数量超出北狄军何止十倍!
远远见着汉师阵中那道赤色身影,姜黎一拍马臀,连斩数十名汉卒,冲到近前,举枪杀去。
“锵!”
短兵相接,火星迸飞,将二人头顶苍穹裂出一道凄艳的缝隙来。
对手执一柄方天画戟,一身血渍斑斑的兽面吞头连环甲,紫金束冠和方正脸孔上也全是鲜血,但看得出那些血没有一滴是他自身所流。
仅仅一次交接,姜黎持枪的虎口便震得有些发麻,世人传言此人天生有扛鼎之力,看来不虚。
对方横过枪身,沉下两道剑眉,朗声大笑,声若洪钟:
“吾乃是御封北伐副统领曹孟其,素闻北狄姜胜狼大名,今日一见,果……”
姜黎一言不发,举枪就刺。
曹孟其抬戟格挡,口中还不忘大声责骂:“果然如传言那般急性子!两军交阵,主将先要互通名姓,乃是礼法!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下这狠手!也罢,不说话便不说话,能够让大爷打个痛快就成!”
“曹孟其!”这一回,姜黎终于没了耐心,“每回交手你都要来这一套,究竟有完没完!”
曹孟其眼睛一亮:“你终于开口了,我还道跟我打了三个月的北狄将领是个哑巴呢,差点就放弃了,不过你这声音未免太难听!好端端一个英雄人物,白白让嗓子给糟蹋了。”
姜黎的声音着实难听。如果说曹孟其的声音像一口洪钟,那么姜黎的便像一口破锣,沙哑的同时伴有尖利的“嘶嘶”声,在人的耳内撞来撞去,似乎要磨得出血来。
姜黎本就不善言辞,这回更是气得语塞。姓曹的语无伦次,行军打仗,关嗓音什么事!
耳边忽闻破风之声,姜黎把佛母紫金枪回手一抡,打落三支羽箭来。这边曹孟其挥戟刺来,姜黎眼见不好,刚从马背上跃出,那方天画戟便深深地扎入马脖子,一时间拔不出来。
姜黎在黄沙中滚了一滚站定,掂量着如今自己失了一马,却也让曹孟其暂时使不出兵器来,胜负尚在五五之数。不过二人并非江湖切磋,北狄军明显寡不敌众陷入劣势,此时恋战绝非上策。
“将军——”
听得一人熟悉的叫声,但见单枪匹马从烽烟中杀出,向姜黎奔来,马上的人是狼部副将许元俊。
姜黎也不含糊,抓住身旁汉卒的枪杆,把人拉下马来,抢了马与许元俊一同从他的来路破出了敌阵,远远地冲城上的人做了个手势。
鸣金!
北狄军如潮水般退回城内,留下遍地尸骸,断剑残甲在烈日下变成一道道银光。
曹孟其叫人整顿阵势,抬眼望着城上大大的“苍淮”二字,握着缰绳的手指陷进皮革里。
姜黎进了城,下马直奔府邸,许元俊便紧紧地跟在主将身后。
“迅速统计伤亡、救治伤员。”
每每听见主将的声音,许元俊都禁不住感叹:老天给了人这样好的皮囊和根骨,果然还是要取走一些东西的。将军知道自己的声音不好,因此平日很少说话,明明不过是个还没有完全从少年变成青年的孩子,却沉默寡言老态尽露,他许元俊看在眼中疼在心里。
刨去老残,尚有战力的还有一千七百,四成带伤,伤势严重的有六十一人。
退守苍淮城三月,狼部六千将众如今只剩下这个数目。
一千七百人,就算靠着苍淮的守势,就算姜黎平日总是鼓吹自家幼狼勇武无双个个以一敌十,要对抗曹孟其和王辽的七万大军,还是心头没底。
“鹰部呢,之前不是已经修书叫克先支援苍淮吗,可有回信?”
“时将军三日前已从龙泉关挥师,最快再有七日便能与咱们会和。”
姜黎挥手让其他人退下,两扇门合上的那一刻,许元俊从门缝中瞧见,将军那一向刚毅的面孔刹那间现出疲惫之色。
卸下铠甲,二指探向后腰,拿出来时已沾满了血。姜黎一言不发地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了,就坐在那里发呆。
九岁那年,时克先拜在姜世昌门下学习武略兵法。两个小屁孩很快就混得一个鼻孔出气,共同反抗姜世昌的□□,姜黎被姜世昌打了左屁股,时克先一定会挨上右屁股的那一下。后来更是一先一后进了军营,凭着战功爬上统帅之位的同一年,时克先娶亲了,娇妻是柴尚书家的女儿,温柔贤惠知书达理这些夸奖放在身上一点也不夸张,跟时克先是郎才女貌的一对鸳鸯。只可惜,那柴家女儿却在生产时暴亡,倒是留下了个又干又小的早产儿。如今汉师北上,北狄危矣。他们还有机会见到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吗?
两鬓开始发疼,姜黎干脆散了发髻,忽然感到一阵凉意,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是更深漏长。有人敲响了房门,是许元俊。
“我见到屋内有光,就来看看你怎么还没睡。”
“在想事情,”姜黎道,“你要进来吗?”
许元俊也不客气,手上提个酒坛子进了屋。姜黎见了,皱眉道:“胡闹,两军交阵,怎能饮酒!”
“这不是酒,是我老娘用蜜糖酿的,醉不了人。我看你两天没睡了,想帮你定定神。主将一倒下,这苍淮可就完了。”
姜黎想对他笑一笑,一阵凉风吹过,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你看你,夜深寒重,怎么也不多穿件衣服!”许元俊忙解下袍子给主将披上。
姜黎这回是发自内心地就笑了起来。许元俊这模样,就好像他们现在的处境不是黑云压城,而不过是无数个平凡日常之中的一个晚上而已。
“也好,进来说话。”
姜黎侧身让他进来,二人斟了蜜酿,展开布局图。
“如今曹孟其围攻苍淮也有三月,汉朝折损的兵力约是咱们的五倍。依我看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只要等到入了冬,汉师受不了北方的气候,自然不堪一击。”
“我也认为如今不是交战的好时机,可是距离入冬还有一个月,消极怠战只怕军心不稳……”
“咱们是守城,汉师却是功城,久攻不克,士气受到的影响更大。只要王辽军一日没有破雁阳,凭他曹孟其一人还攻不下这城。”
“若是时将军的鹰部能够与狼部会和,联手出击,定能一举击退曹孟其的队伍,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去雁阳支援姜老元帅。”
“我们应该相信姜老元帅的实力。”姜黎的眼中满是憧憬。
“你说得对”许元俊点头,对于自家主将如何称呼自己的父亲,他早就习惯了,“姜老元帅是什么人物,没准过两天就破了王辽军,回头来帮咱们把姓曹的赶跑了。”
二人面前的酒盅一次次地空了,又一次次地满上,不知何时全都伏在案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城上高挂免战牌。
第三日,曹孟其城下叫阵,许元俊率三百众迎战,甫才出了城门便掉头回来。
第四日,城上继续挂起免战牌。
第五日,汉师毫无动静,却在夜里派了精锐夜袭,半数在城下便被射杀,爬上城墙的半数在被斩杀的同时也带走了几乎同等数量的北狄军。
第七日,照计算,时克先的鹰部应该到达苍淮了。巡视过城墙和三军,众将回到室内正在图上演算,忽听有卒子匆匆忙忙地喊道:“报——”
许元俊引了传信人进来,只见那人风尘仆仆,脸上像是刚哭过,尚有两道泥水化开的痕迹。
“雁阳城被汉师攻破,如今王辽军正从东面向苍淮杀来!”
许元俊连忙去看自家主将,只见姜黎的眼眶都快瞪裂了,厉声问:“雁阳城破?那姜老元帅呢?”
“姜老元帅……力竭身死!”
许元俊已经不忍心去看姜黎的表情了。主将与姜老元帅父子情深,姜家更是满门英武世代忠烈,此番打击,怕是……
就见姜黎一拳捶在案头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裂隙,哑着嗓子问:“可有逃回来的部将?”
“姜老元帅率将众宁死不降,虎、豹二部二万将士,无一人退逃投降,全数捐躯赴死!”
“宁死不降……”姜黎的声音在颤抖,“好……很好……我姜家是北狄脊梁,只会折断,永远不会屈服!你来的路上可曾将消息透露给其他人?”
“不曾。”
“辛苦你了,去给那两万名英魂路上做伴吧。”
姜黎一剑刺在信使咽喉上,目光环视众将,一字一顿:“雁阳之事,不许向城中军民透露半分。”
众将齐声称“是”。姜黎又道:“元俊!”
“末将在!”许元俊被主将的气势震了一震。
“鹰部还有多少路程!”
许元俊脸上现出难色:“尚无消息!”
姜黎又是一拳。
尽管主将勉强自己说了几句激励人心的话,当日众将散去的时候,心头仍然十分沉重。姜老元帅是北狄战神,连他也不敌王辽军殒命,这场仗,其他人心中都没了底。
众将退下后,姜黎撑着案头想要坐下,那案头却忽然裂成两半。姜黎瞧了瞧手掌,自嘲地笑了:“天生神力啊……”
王辽破了雁阳,接下来定会与曹孟其合力围攻苍淮,面对两支大军的夹击,接下来的仗,定是生死一瞬!
第八日,鹰部音讯全无,姜黎整理所有尚且完好的兵力,与汉师战至日落。
第九日,鹰部仍无消息,众将脸上难掩惧战之色。当夜汉师再度偷袭,姜黎早有准备,未能得逞。
第十日,王辽军出现在苍淮以东二百里。
第十一日,许元俊率八百精兵破釜沉舟与曹孟其拼死决胜,折损二百,汉师伤亡两千。
第十二日,王辽军杀到城下,二部会和,汉师气焰大盛,城头下带走三百幼狼。
第十三日,城外有羽箭射入,箭身上绑着劝降书。姜黎当众斩了几名蛊惑军心的奸细,但姜老元帅身亡一事已在城中不胫而走,北狄军士气跌入谷底。
第十四日,汉师叫阵,姜黎单枪匹马迎战,冲入敌阵大杀一番后从容身退。
第十五日,巡视墙头的时候,姜黎险些一脚踩空,许元俊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才没有当众跌倒。他从主将身上闻着血腥,晓得将军丧父心痛兼连日操劳,前日单骑闯营终究付出了代价。
从第十六日起,苍淮守军再没应过汉师一阵。如此一直过了五日,白日备战,夜里还要防着汉师偷袭,内已经到了极限。残余完好战力将至三百人,大小将领仅剩九人。姜黎和许元俊交替值夜,已经好多日未曾合眼。
夜晚,姜黎裹着厚厚的棉袍,正望着天空暗数还有多久才会入冬,越数越是心寒。许元俊不生不息地到了身边,姜黎回头骂道:“为什么不去休息?待会你倒了谁来接班?”
“精神绷着睡不着,”许元俊提起双手,“你陪我喝一会,我才好回去安歇。”
姜黎当下也是心软了,接过蜜酿默不作声地喝了起来。
“胜狼。”许元俊忽然出声唤姜黎。
“有话?”
许元俊看着姜黎火光下的面孔。姜家从太奶奶那辈起就是北狄出了名的美人,传到这一代,更是面如冠玉,秀逸不凡。不过现在的姜黎,面色已经明显不正常了,今日当着将士的面,扯着那副破锣嗓子差点喊岔了气。将士们辛苦,主将只会更甚,为了不影响士气,还偏得摆出精神的样子来,深秋时节只披着单衣上城墙,饶是姜黎身子骨结实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姜黎的身量也不算很高,堪堪只及许元俊的鼻尖,肩也不够宽,明明早过了弱冠之年,瞧上去总像个没长开的孩子,许元俊一直当成弟弟来疼。
“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你,如此出生入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黎直视着许元俊双眼,断然回答道:“因为我是姜家独狼,因为我想让北狄将那中原沃土纳入版图,因为我想让自己的同胞也能像汉朝人一般安居乐业。”
“原来是这样啊……”许元俊避开姜黎的双眼,一口气喝干了蜜酿,把酒坛子朝地上掷去。
碎裂之声却有两道。
姜黎的双眼开始涣散,迷茫地瞧了瞧自己的手掌,又瞧了瞧许元俊。“你……”下文便断开了,身子倒在许元俊怀里。
许元俊紧紧地抱住主将双肩,一道浊泪滑下脸颊。
“对不起,将军……时将军他……不会来了……”
城墙下的台阶好像很高很高,许元俊走了很久很久。他取下一支火把来,朝着对面的汉朝大营挥了三下,很快那边也有道火光晃了三下。
仿佛完成了一桩十分严肃的使命,许元俊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又重重地把它吐了出来。
“传令下去,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