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1)
我没当场表态,我说你让我想想。我从早上想到晚上,整天都没说一句话。午饭和晚饭都是他做的,依着我的喜好,我却食不知味。一直到晚上洗过澡该睡觉的时候,我坐在床上对闷油瓶坦白,我说我想不通,我没法儿做出任何决定。我说我明白你想消除麒麟血的心情,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彻底失忆,但是万一有别的危险怎么办,我太害怕了,不想让你试。
他盘着腿坐在我对面,静静听完,重点全错地问道:“你不在乎我会不会彻底失忆,为什么。”
他的眼神锐利而直接,几乎是在逼问了。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初识的时候,人如锋刃,刺穿所有伪装与隔阂,直抵我心。
我垂着眼睛避开他的视线,只能如实回答:“既然张家的使命已经完成,你以前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忘了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别的……,其实我仔细想过,咱俩认识之后,好处都让我占了,发生在你身上的很多事简直像灾难一样。我觉得,痛苦的事情,忘了就忘了吧。”
张起灵半天没回应,面沉似水。我知道我这么说他很可能会生气,但是那个时候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
“对。”张起灵最后开口道:“没有你,我就没有痛苦。”他看着我,黑而沉静的眸子经年不改,他接着说:“也没有快乐,没有失望、也没有希望,没有好也没有坏,……什么都没有。”
他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很平常,他说:“吴邪,我这辈子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你有关,我不想忘了你。”
他话音没落我眼泪就下来了,根本控制不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一直都知道。我老是觉得他因为我吃尽了苦头,觉得自己亏欠他,千方百计想要补偿他。而今他用这样的几句话告诉我:没有亏欠,无需补偿,我之于他与他之于我,实际上并无不同。此生邂逅,都是彼此命中最好的事。
后来他又说,别的都不必担心,我俩走到这一天,所有的可能都已经体会过了,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还说,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不想放弃。最后他说,如果真的全忘了,我一定要帮他重新找回我们全部的回忆。
他一边说我一边哭,最后几乎是失声痛哭,形象全无,感觉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净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心结,张起灵他亲自为我解开。相知如此,更复何求。
第二天我就带闷油瓶去测了骨龄。我的早在一零年刚从青铜门出来的时候在小花那里测过,当时是23岁左右,后来一直正常发育,如今也快三十了。检测结果出来后,闷油瓶骨龄和我现在的差不多。这种巧合好像天赐的一样,不由让我生出更多信心来。
拿到结果的第二天闷油瓶就服下了丹药,当晚开始高烧不退,粒米难进,偏还上吐下泻,神志也不怎么清醒。我们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只有我坐在床头守着,看他烧得难受,迷糊糊地直讲胡话,心急如焚、束手无策。那种滋味,既有做药人时一无所知的迷茫恐慌,也有做吴邪时无能为力的自责,更有从青铜门出来后明知张起灵难过痛苦却又无从解救的心疼和焦虑,就像是又把几十年来的憋屈浓缩着重新体验了一遍。
闷油瓶烧了五天五夜,第六天清晨他的纹身渐渐隐退,体温恢复了正常,人也清醒过来。他静静看着我,整个人疲劳又憔悴,但是眼中的光芒有如窗外晨曦。我们对视良久,他用病后沙哑的声音说:“吴邪,我饿了。”
不管怎样,张家很强很靠谱,张起灵的麒麟血转化得成功而彻底,没有什么副作用,连失忆都躲过了。他这一病五天,自己瘦了五斤,我瘦了十斤。幸好这次是一劳永逸了,要是再来几次我这老心肝可真吃不消。
那时候是八月底,我和闷油瓶终于双双与麒麟血断绝了孽缘,深感欣慰,兴起去找胖子叙旧。胖子几年来游手好闲,一直忽悠我搞边区建设,在巴乃混的风生水起,据说已经成为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妇女之友。每次发行他那个人股票的时候都邀请我作为投资人去视察一下自己的产业,都因为懒被我推脱了,这次心情好了人就愿意折腾,和闷油瓶故地重游,权当补个蜜月了。
三人重聚自然开怀,胖子口无遮拦,说我俩是渡尽劫波秀恩爱,为老不尊。这么些年了,嘴贱还是贱不过他,不过看在他老光棍一条,我们不计较了。巴乃这趟总共一个多月,回来杭州已经入秋,但是气温还挺高。等到由秋转冬,完全变冷的时候,我才察觉到闷油瓶的异常。说到这里我必须检讨自己,其实我应该更早发现的,要怪就先怪我那段时间太开心,成天傻乐呵,脑子都乐没了,其次就怪闷油瓶,他真是气死我了。
具体情况得从10月说起,一开始我只是单纯觉得闷油瓶好像变懒了,阴天下雨就不爱动弹,但也没多想,毕竟他常年就跟个盆栽似的。等到进了11月真正天寒雨多的时候,估计他也是实在装不住了,我他娘的才发现不对劲。——一到阴雨天闷油瓶就赖床,简直是能不起就不起,起来了也是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干什么都慢动作。
我还特意观察了一阵子,心说这一下雨就塌被窝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闷油瓶还变成太阳能的了?我就那么傻逼呵呵地一直观察到11月下旬,有次雨一连下了好几天,闷油瓶第一天还挺着装没事儿人,第二天自称感冒了窝在床上,饭都没怎么吃。第三天早上雨也没停,他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说早饭又不吃了。我一见他这样就慌了,穿戴好了要带他去医院,他很坚决地抗拒,最后我也急了,我说要么你起来自己走着去,要么我把你绑起来抱着去,公主抱。
闷油瓶瞪了我一会儿,目光挺沉痛,见我威武不屈,只好妥协道:“不用去医院,我知道怎么回事。吴邪,你出去给我买个那种能发热的床单吧。”
能发热的床单。我懵逼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电热毯。不过——有棉被、有毛毯、室内空调28℃,以张起灵的身体素质,他要电热毯?
我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旧电热毯先铺上,去把空调调到最高,回来坐在床边脱下外套盖在闷油瓶被子外面。别说电热毯,火焰山我也能给他搬来,但必须得给我个明白。我坐在他对面,面色不善,“既然你知道,那就快点说,别让我干着急。”
“吴邪……”,他很无奈的样子,然后用一种十分不情愿的语气,音量很小地说:“我就是……有点儿疼。”
疼?我愣了一下,赶忙问:“哪儿疼?”
闷油瓶应该是生平头一次把“我”和“疼”这两个字放在同一个句子里,一脸的屈辱。我见他这幅神色,差点要管不住思路狂奔到什么奇葩的地方去,这时听见他用更小的音量答了句:“哪都疼。”
“哪、哪都疼?”我吓得够呛,心说这他妈是什么高级毛病,哪都疼怎么治?“怎么回事?疼得厉害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等等!我、我操!”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张家古楼里见到的骸骨上那满身的骨质增生,一下就蒙了,狰狞道:“他娘的!张起灵!你是不是骨头疼?!”
闷油瓶缩在被子下面,眨巴两下眼睛,不吱声了。
我操,竟然谎称感冒!狗屁感冒!他那是全身骨头疼!我早该想到,这是缩骨功的后遗症,以前他有麒麟血可以起到保护作用,现在宝血没了,他妈的能不疼吗!我感觉自己要疯,坐那喘了好一阵子才把那口气捋平。爬上床去把他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他本来身子就软,这下没力气了更是百依百顺的,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等雨停了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他额头上一层湿津津的凉汗,听了这话居然还给我乐,勾起一侧嘴角,眼睛也眯起来,知道我打不过他,很鄙视的样子。我这个时候也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些,很严肃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顺了顺气,想组织出几句比较有气势的语言来教育他,但是失败了。最后我差不多是在求他:“你别气我了行不行,你的事都是我的大事。”
闷油瓶终于自知理亏,不出声了。
我知道,他真是那么想的。他不是故意隐瞒,也不是无谓逞强,他是真打心眼儿里没把这当个事。疼就疼呗,疼过了就好了,死不了人,也不耽误啥,那就无所谓。这是他的逻辑。推此及彼,以前他独自经历伤痛的时日都是怎么度过的,我不敢想。
空调开到三十多度的房间里,我坐在床上抱着个被卷,被卷里裹着个张起灵,俩人跟傻子似的直愣愣看着窗外。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自此我与所有阴雨天结仇,我唯一的念想就是这个破雨怎么还在下啊,他娘的有完没完了?
雨停之前,我对张起灵说:“咱俩走吧。”
他有点要睡着了,随便“嗯”了一声应付我。
我说:“我带你走,去一个永远也不下雨的地方。”
这话听来十分幼稚,他笑了笑,像看到小孩子发脾气,没当真。但我没开玩笑,我甚至不是在同他商量,我是在通知他。第二天我便回到老爹老妈那里,表示了移居别处的想法,闷油瓶意识到我来真的,开始强烈反对,甚至主动提出去治疗保养来适应南方的潮湿气候。但不管他怎么说,反对无效。我耐着性子给他讲道理,杭州是好,父母事业是在这里没错,但是全中国好地方多得是,家人可以常来常往甚至一同移居,事业更是不在话下,治疗当然要治疗,但从根源杜绝发作也是很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