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六十五(1 / 1)
无垠大漠。
风悠悠而过,扬起一束银沙,抹去了两人的足迹。
唐翮静静地随在陆劫身后,却觉得陆劫这一路来的话语比往常两人独处时要少,也不知是否是错觉。
萧楚的计划是在这次西域之行的回程途中暗杀他。以苏梨约手上天璇影的联络信物为交换条件,萧楚要他与自己合作来取陆劫项上人头。
他抬头默默注视着前面的陆劫一眼——虽然他并不打算就这么老实与萧楚做成这笔交易,不过若是借此机会来探探陆劫的真实实力倒不是不可。
停下了。
两人在圣墓山下的石碑前,陆劫仰头远远地望了一眼光明顶上辉耀大漠的圣火,脚步在原地停驻了片刻。
“你不想回明教里么?”唐翮问。
陆劫低笑了一声,刚才眼里那丝让人看不清的情绪立刻消失不见了。“如果可以我倒的确不想再回来的。”
唐翮跟上陆劫的脚步,偶尔会多留意一眼道上前来朝圣的村民。“我没记错的话,明教不像一些中原门派,对阵营归属没这么大的抵触。”
“只是离开的久了就懒得回来了。”
他俩原先的计划里面没有回圣墓山这一道,只是来了大漠才知道,他们正巧赶上了明教弟子收购锁阳的日子,山下村落里留下的已经不多,大漠上生长的也基本都被采去了。
陆劫将骆驼寄在半山处,唐翮本以为要走上光明顶,步子刚要迈出,手却突然被陆劫给牵住了。
“带你飞上去。”陆劫笑笑。
唐翮并没能猜到陆劫的意思,只是被拉着跑出去了几步,甚至还没站定,眼前白袍的那人身影却猛地一闪,紧接着唐翮自己的重心便斜了下去——
“……?!”
唐翮就这么给陆劫带下了山崖,眼看着下面无底深渊,差一步就像展开机关翼的时候,陆劫却伸臂顺势捞住了唐翮。唐翮有些反应不过来,回头见到陆劫,右手空余着将一柄弯刀掷了出去,刀柄上锁链随之拉长,刀刃插在前方石壁的那一刻,只见陆劫拽住捆在小臂上的锁链,一发力,顺着那道锁链,带着唐翮凌空而起。
他听见陆劫喃喃。“你说……”
往前的力道刚好消失,两人的身影在那轮圆月之下停了一秒。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宛如大漠上流传千年的传说一样,带着一种及其吸引人的神秘魅力。
“如果我们就这么掉下去,你会推开我么?”
铜铃清响,空灵的声音逐渐漾开。白袍随风扬起,远方雪亮的月光鎏镀着陆劫侧颜的轮廓,一瞬间让唐翮觉得,陆劫是一只漂亮的豹子。
“可能。”唐翮回答。
收回的长刀回到手中,恰时雄鹰呼啸振翅而来,平滑而过,正好接住要下落的两人。
“抓紧了。”
陆劫提醒,唐翮刚刚抓稳,只觉整个人向后仰去。棕褐色羽翼掠过一弯长弧,不急不缓摇摆着绕过拦在前方的石障,豁然开朗的视线一下被抬高——鹰直仰而冲起,划破的劲风扑面而来,迫使人合了眼睛。
接近黑暗之中,身后多了一只手来扶住了他。
跌宕一瞬。速度又缓下来,唐翮睁开眼睛,见已然是到了圣墓山之上。
陆劫带他落地站定。
是光明顶之下一片宽敞的平台上,地方很大,走动的明教弟子也比山下多一些,与陆劫差不多的装扮。不仅于此,凭气息来感觉,附近还有不少明教弟子是抹去自己身形的,这让人有一种似乎被暗处的眼睛盯住一样的毛骨悚然感,纵是在陆劫身后也不敢放松半点警惕。
刚刚走出一步,恶寒感蓦然而来。唐翮伸手刚按到腰后千机匣,眼前只闪过横竖两道白光,兵刃相撞声音震在耳畔。只这一眨眼,一柄陌生的弯刀便逼到了自己颈边,但是被陆劫的刀刃架住了。
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子,与陆劫一样是银色卷发,蓝金异瞳,朱唇微启。
“呵……”
声音听来是年轻得很。唐翮见她扬起嘴角,慢悠悠收回了双刀,陆劫便也将自己的明王镇狱收回背后。
“默萨哥几百年也不回来探望我一眼,今日怎么还带了个外人?这位小哥哥怎么称呼呀?”女子却也不看陆劫,只是笑盈盈地盯着唐翮,见唐翮一副冰冷模样,便更进一步,手肘搭上唐翮肩头。“中原人都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陆劫在一旁抱胸看戏似得笑着,“他恐怕是不吃你这一套的,苏伊尔。”
唐翮有意无意得皱眉往陆劫那瞪了一眼去,转过头来,只好自己挪开苏伊尔的手,往后退开了一步。
“在下唐翮。”
“哎呀,唐小哥哥和我哥是什么关系呀?”纤指抵在红唇,苏伊尔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面前这个冷冰冰的人起来,目光里透着两分邪魅的意味。“我哥在教里向来独来独往,跟别人一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陆劫见唐翮被这么问似乎是有些窘迫,抿着唇像是不想应答的样子,于是便走上前给唐翮挡开苏伊尔,将话题带了回去。“小妹真这么好奇,不妨先带我等去找到管药材的,我们路上慢慢说?”
那苏伊尔听了陆劫的话,回过头来问陆劫道:“咦?默萨哥来取药?受伤了?”
“同僚受伤,恶人谷里急缺锁阳。”
“哎呀,不巧,管事儿的下山给村民看病去了,过两个时辰才会回来,唔……”苏伊尔眨了眨眼睛,“要不默萨哥和唐小哥哥先在附近逛逛?”
陆劫沉默着细想了一会,他们取用药材的量算是挺大,不经过管事的亲自认可还真不行。眼下也只有听苏伊尔的,先与唐翮在附近走走。
正好,本来也想带唐翮去三生树那。
“那行,等管事的回来了,记得传个信。”
陆劫与苏伊尔正要道别,那边的苏伊尔却先是伸手将陆劫给拉过去了一步,唐翮没有跟上前,只保持着这一段距离。陆劫还未开口,苏伊尔便凑了过来让陆劫低下头,朱唇几乎贴在陆劫耳廓,声音极低。
“小心些,那个小哥哥身上的味道不太对劲。”
陆劫没有回答,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笑,转过身带着唐翮离开了。
“苏伊尔姑娘是你妹妹?”
“不是。”
骆驼蹄子踏过松软的白沙,往前方不急不缓地走着。陆劫回过头来,继续解释道,“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兄长失散了,当年遇见她的时候她看我与她都是银发,又是一样的蓝金异瞳,强行说我是他兄长。”
唐翮垂眸,“我记得你也是年幼时候被遗弃在大漠,被人收养做杀手,你是如何认定她不是你的家人?”
陆劫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如果我眼瞳的颜色与苏伊尔刚好是左右相反,那倒有可能真是家人。世上便是有这么多巧合,又叫人不愿相信是巧合的事情——”
骆驼停了步子。
“到了。”
唐翮循声抬头,面前巨木盘根错节向四周延伸,头顶水白色繁花遮天蔽日似的压满了枝头,清香沁入空气。
“三生树。”陆劫补充了一句。
微风将一叶花瓣送到唐翮掌心,月光在花枝间洒下缥缈的几束,让人看入了迷。
他问,“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风景好。”
陆劫说得随性,就像是胡乱找了个借口一般。待到唐翮回过神来,背后陆劫已经几步攀上了树干伸展出的树枝,自树枝上面向唐翮伸手,“上来。”
随着他站到树杈之上,唐翮才愈加感觉到,这三生树上开满的花,如云,如海,缀满视线的每一个角落,将人包裹在一片恬静之中。
陆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双手便交叠捧在脑后,往后靠在树干上,似是怡然自得。
“你看起来很喜欢这地方。”唐翮站在一旁评论。
“小时候。”陆劫说着,“每天练功练完了就喜欢偷跑出来躺在这睡觉。有时候能看见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
“每年都有大漠外的人慕名而来,多半是恋人。三生树有个传说,在树下许愿并把刻着两人名字的铃铛挂到树上,两个人就能三生三世长相厮守。”
陆劫的目光示意了一下前面被花遮挡着的树枝,唐翮循着走上前了一步,将树枝拨开,才见到更细小的一些枝杈上,挂着许多红色绸带,新旧不一。
唐翮伸出手去,一段发黄断裂的绸带缓缓滑过唐翮指尖。回过头的时候,已经看见陆劫合了眼在养神,略显慵懒的模样就像是对自己毫无防备一般。
他明白自己看不透陆劫这个人。同他养的那只猫咪一样,他离自己时近时远,却总是徘徊在自己身边,用那双漂亮又危险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一次是唐翮先开了口。
“我知道几年前唐家堡里曾有一位师兄,与同作为杀手的明教弟子来过这里。系了红线,刻了名字,挂了铃铛。”
陆劫缓缓地睁开眼睛,转头望向唐翮,对唐翮扬起嘴角,半眯起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深邃又尖锐的笑意,“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唐翮原地站着面对着陆劫。
“后来他将那明教弟子杀了。”
静的就像是一汪死水般的声音。
唐翮的话尾缓缓消失在陆劫耳畔,微风拂过,花荫婆娑间,银铃清响声逐渐填满寂静。唐翮低头,陆劫抬头,两人各自无声地望着对方。陆劫惯例戴着他标志性的微笑,而唐翮依旧是冰冷的脸面无表情。
他看不透陆劫,但是他却被陆劫轻易地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