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六十四(1 / 1)
只要是能留住沈骁性命,他愿意承受任何惨痛代价。叶君虔至此没有半分后悔过,只是,心底却控制不住地,为这代价而沉入了迷茫。
何谓,普通人?
叶君虔回过头去,出神地望着屋门方向。
普通人一样,若这是在他们老了离开阵营之后,那或许就是叶君虔最向往的生活。
但如今却深陷这阵营江湖之中,抽身不得,而这又意味着,一切将变回到他与沈骁初遇的时候,他要站在沈骁身后靠他保护着。
那么,变为普通人之后呢?
他想过要与沈骁并肩战斗,亦想过为了沈骁去死。却从没想过,若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他还能为沈骁做些什么。
无法施展轻功飘萍万里,无法挥舞重剑掀起长风,无法再——仗剑只为护他一人。
痛下的决心,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句空话。何其得引人发笑。
叶君虔拂开木门,看见了独自站在院子里的沈骁。
雪亮银甲,艳烈红袍。□□所指,跃马长嘶。号令三军,一呼百应。而一路走来那一幕幕他纵横沙场的画面里,站在沈骁身边的,应是自己。
沈骁现在站在他不远处,牵着马,正回头静静望着他,漆夜一般的黑色眼瞳里,写满只对他一人流露的柔情。
纵使实际上心里积压着无限沉重,行动却违背着本心。在于沈骁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叶君虔缓缓地扬起了微笑,走上前去。
“回去了。”沈骁翻身上马,伸出手来,惯例拉住叶君虔,让叶君虔坐在自己身前,轻轻抖动缰绳。“裴先生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
开口的时候,叶君虔恍然意识到,他第一次,对沈骁,撒了谎。
“先生只是千叮万嘱,要我看好你让你别再豁出性命胡来了。先生说,若是你还像这一回一样一个人跑出去,定要我将你打断双腿也要带回来。”
他说得轻巧说得毫无破绽,话音落下了,他却打心底开始恨起自己来,恨自己为何这么擅长说谎。
沈骁在他身后低低地笑了两声。“只是一想到你或许就此会离开我身边,就怕的不得了,怕过了头,反而不怕把命丢掉了。”
叶君虔身子微微一愣。
“阿……”
如果我真的有一天不能再陪伴在你身边,你会如何呢?
叶君虔想要这么问,却突然被一阵干涩堵住了喉咙,让他突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能将手里的缰绳攥地越来越紧,就像是狠狠抓住了那根将他和沈骁捆绑在一起的红线一样。
“对了。”
沈骁在后头往前凑了一些,仿佛要被识破一样的慌乱让叶君虔一瞬间藏起了自己的忧愁神情。
“陆劫要回明教去了,我们在凛风堡也就帮莫少爷代十天日子,浩气那边推迟了战期也早得很,你若愿意的话,我们也去明教一趟,如何?”沈骁问道。
“明教?”
沈骁点点头,“嗯。听陆劫说,明教有一棵三生树。在树上挂了铃铛许愿的人,三生三世,长相厮守。”
“三生三世,长相厮守……”
这一世坎坷如此,只但愿来世能做一对平凡人,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哟吼。”
郭酹看着这眼熟的一身玄甲怪笑了一声,连带洛白鸿眼里也多了几分讶异的神色。“老凌,怎么是你?莫不是看道长来浩气了也一块来入伙?”
峰凌,正确的说现在是凌峰。照旧向洛白鸿抱拳一揖,玄甲随之发出了点摩擦声音。山岩一样沉稳的调子,“洛先生,许久不见。”
“听谢盟主说苍云军派人来帮忙查案,却没想到是你……”洛白鸿迎上前去,“许久不见。凌峰。”
凌峰随洛白鸿坐下,也顾不上喝茶,只解释道,“苏梨约被释放后回归中立,便决定由中立方来调查。而我对她背景知晓较多,于是便被将军派来。”
“哈,这还用查么……”
郭酹倚在一旁,颇为不屑地瞥了凌峰一眼,便自顾自要仰头喝酒来。哪晓得酒坛子刚好只剩了最后一口。没办法,见洛白鸿和凌峰都望着自己,才又一把将酒坛拍桌上了,“肯定是萧楚干的啊——”
凌峰回望洛白鸿,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猜疑的。萧楚是向景手下,先前为向景已然追杀郭酹,这回苏梨约被放出来,他必然不会放着不管。而且这件事,牵扯的并不止是作为俘虏的苏梨约一人,还有恶人的沈骁,陆劫,叶君虔,唐翮几人。”
洛白鸿本不想听到有关恶人的事情,现在凌峰竟提到了叶君虔与唐翮,他又不得不关注起来。洛白鸿一皱眉,问道:“叶君虔与唐翮,这怎么说?”
叶君虔拂开了药房的门,站在裴鬼卿面前。
“失去修为做代价不是开玩笑的。”裴鬼卿叹息着强调了一遍。“如果你拒绝的话,阿骁肯定不会有所怨言的。我可以想办法去找一个体格强壮些的俘虏……”
“不,先生。”叶君虔打断裴鬼卿的话,“非我不可。”
话音落下,低沉却又坚决。叶君虔抿着唇,握着拳头的手微微发颤,目光低垂着望着自己的脚尖,眼神里是最真实的惧怕神色。
“我的确很怕失去修为,怕不能继续站在阿骁身边,但我更怕他会死去。”
叶君虔本来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
“师傅,您别生气……阿骁师兄他……他没有背着您的禁令偷偷跑出营地去……”
尚且是小小的一只的他跑上去,一排跪在沈骁身边,一说谎话声音就开始发抖,脸色也僵硬的不行。
“是我……是我丢了东西……所以阿骁师兄去帮我找的!”
“哦?你丢了什么?”
江川一问,叶君虔便结巴着想不出圆谎的话来。江川便知道叶君虔护沈骁护得很,眼下却比添乱差不了多少。他瞪了叶君虔一眼,叶君虔便又被吓着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君虔,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能说谎?”
“有……”小孩子低声下气地,心虚得很。
“现在形势危急,军营外头恶人谷的人虎视眈眈。沈骁不从我话偷跑出去,这是违反军令。不是你想替他开脱就能开脱的。”
沈骁保持着自己下跪的姿势,抬起头来朝江川抱拳,开口请命,“师傅,阿骁知错,请您军法处罚。不要与君虔计较了。”
“念你还年幼,杖责三十。”江川呼出一口气,挥挥手让沈骁站了起来随几个侍卫出去领罚了。
叶君虔追出去,看着侍卫将沈骁带到营帐前空地上面,将沈骁身上护甲和上身衣袍给褪下丢到一边,双手反捆到背后。叶君虔便一溜烟跑了过去将沈骁的衣甲拍拍尘土抱在怀里。
大半个人成人高,一捆粗的木杖狠狠打在沈骁后背上。沈骁低着头咬着牙,皱眉偶尔漏出闷哼的声音。本就爬着一道刀伤的背后现在更是皮开肉绽。
叶君虔却有些不懂得,自己犯了错是沈骁护着自己代自己挨打领罚的,沈骁犯了错还是沈骁挨打领罚的。
叶君虔向军医那讨了药膏来。沈骁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解开里衣将那血呼啦的难看的后背□□出来。叶君虔先是那清水擦了一遍伤口,抹着药膏的手指刚刚碰到那皮肉开裂处,便将沈骁疼的浑身一抖。
“那个,师兄你忍着点……军医说这药开始特疼,后面就好了。”
“没事没事。”沈骁将头低了些,稍微弓起身子能让自己的痛苦减轻一点。
叶君虔专注地在给沈骁抹着药膏,沈骁本也是疼的难受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便随口唤了他一声。“君虔。”
“什么事,师兄?”
“刚才你为何要帮我跟师傅说谎呢?”
叶君虔一面抹开着药膏,眨着眼犹豫了一会,道:“我不想看见师兄受罚,早知道我一开始就骗师傅说你在营内了。”
沈骁一愣,回过头,只朝叶君虔笑了笑。“那还是算了。”
“什么算了?”
“你又不擅长说谎。你说谎声音就发抖结巴,还会脸红不敢看着别人的眼睛。我和师傅一眼就看出来了。”
叶君虔说着就将头偏向一边,“我……我没有!”
“你这不就是在说谎了嘛。”沈骁伸出手去在叶君虔头上拍了拍,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线。
“君虔,”沈骁眨着眼睛,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叶君虔心里咯噔一下,虽然心虚,怕被沈骁识破,试着尽力让那与沈骁对视的目光如往常一样。内心一瞬间里想了许多句回答方式。若说没有事情瞒着,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应下了,沈骁必然要追问到底。
想来想去,最可能不被沈骁看透的回答。“怎么了吗?忽然这么问?”
“我……”沈骁望着叶君虔的神情,迟疑着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又看不出是哪里不对来。“我见你这几日气色似乎有些差,而且看眼睛也像是有什么心事。”
“兴许是昆仑有些冷吧?”叶君虔嘴角牵了牵,望着沈骁的目光里划过一丝笑意。
沈骁这才定了心,“好吧,没事就好,我去给你拿件披风来。等我一会。”
“嗯。”
他凝望着沈骁跑着远去的背影,笑意终于是全部消散。说谎真的太累了,他在沈骁面前要装作无事一样,更是要让人筋疲力尽。
冰凉几叶细雪在视线里飘飘扬扬,叶君虔抬头去仰望昆仑那碧玉般明净的天空。恍惚间他回想起来,沈骁曾与他说过,自打将他带入恶人谷之后他便没有再笑过。
到现在寥寥扬起嘴角的几次,却不是苦笑,便是在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