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终章(1 / 1)
明德二十一年除夕夜,他来见我,既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
“维呇兄,你来了,宫里不守岁么?”
沈原随我进来,转身关门,道:“如今宫中已没有与我一同守岁的人了。”
就在方才,阿言告诉我,明德帝昨日驾崩,夏贵妃于房中饮鸩自尽。我惊觉失言,愧道:“对不住,我不该提到这个,你若难过……”
沈原摇头轻笑,看着我道:“你有所不知,他们二人前几日长谈了一番,心结尽散,昨日双双归隐,泛舟江海去了。”
“……”我竟无言以对,干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也挺好。”
正在此时,四哥干咳一声,对匡儿道:“今天的字练没练,我要检查。”匡儿愣了愣,委屈道:“没,没练。小叔你明明说了今天可以歇一天的。”四哥道:“没有的事,别想偷懒,走走走,现在去写。”提着匡儿走了。
三哥道:“箭法想必也没练罢,我也要检查。”跟在后面走了。
娘对爹道:“倒是觉得有些乏累,不如先去歇息片刻,子时再过来。”爹沉着脸一点头,和娘携手出了门。
厅内刹时空空荡荡,只剩我与沈原二人。
门缝中漏进寒风,烛花又猛地哔啪响了一声,我傻愣一笑,到我之前的位置上坐下,拍了拍身边那张椅子,道:“来,别客气,坐下说。”
沈原一拂衣袍,行云流水坐下,举止雅致得体,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他们怕我伤心,到现在还瞒着我,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么?”我仰靠在椅子上,吐了口气,无奈开口道。
“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眉眼弯弯道。
我昏迷后,御医说我至多还有三个月,我知道;我这是回光返照,我知道;我随时可能闭上眼再也醒不过来,我知道。
可我宁愿自己不知道。
“……”他眉宇之间染上一抹痛色。
我坐直身子道:“维呇兄,你可还记得,之前我们谈到李长吉,你说了什么?”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说时容易,可这世间事,又有几人能看开。”
“我一直觉得你说的很对,生命不论短长,总会有终结的那一天,珍惜当下便好。”我这一生,见过江南连绵的春雨,也见过塞北肆虐的风雪,年少时曾插花走马酒千钟,也曾为定家国提玉龙,也不算白走这一遭,若说唯一的遗憾……
沈原扯了扯唇角,眸中不辨悲喜,“我一直在等你。”倾身过来,我被纳入一个怀抱当中,听见他在耳边一字一句道:“我一直以为,我能等到你。”
我抬手回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低声道:“对不起。”
“你不必说对不起。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尽我所能去帮你。”顿了顿,又道:“我不信来生,你若真愧对我,就好好活着。”
我道:“你看到了。”那阕我房内桌案之上的《少年游》,还是被他看到了。
“嗯。”他的怀抱紧了紧。
四个月前,我从混沌中醒来,睁眼看见熟悉的床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侍女一声惊呼,才让我彻底清醒。
我试图撑起上身,但手腕无力,又跌了回去,侍女忙扶我起身,垫了个枕头在我身后,我张了张嘴,哑声道:“我睡了多久?”
侍女端了药来想服侍我喝下:“小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垂眸看着黑褐色的药汤:“什么药?”抬眼静静注视着她:“我得了什么病?”
“奴婢也不知。”
“你叫什么名字?”我弯起唇角笑了笑:“这你总该知道了罢。”
“奴婢阿言,被派来照顾小姐起居。”阿言细声道。
正说着话,听见门扉被人一把推开的声音,一个人影奔到我面前,嚷道:“阿旃,你醒了!”
我无言地看着四哥胡子拉碴的脸,道:“四哥,你好歹也把胡子刮刮罢。”
“你不懂,男子汉要蓄须才显得阳刚英武。怎么不喝药?快快快赶紧喝了。” 四哥夺过阿言手中的药碗就要送到我嘴边。
“我得了什么病?”我冷不丁问道。
四哥端药的手顿住,食指指腹无意识的轻抚药碗,轻快道:“没事,小问题,大夫说休养几天就好。”
我将目光从他指腹处收回,“嗯,我知道了。”
其实即便不说,我回想因果也能大致明了,我幼时体弱,纵然练武,仍是根基不稳,战场上没留神受了几回伤,后来也未能好好调理,应是亏空了气血。仔细想来,心神不定、气血激荡时的头晕目眩,便是最先的征兆了罢?
浓稠药汁抵至唇边,我垂眸顺从喝下,口中苦味一路蔓延至脾胃,随鲜血周转历遍全身。
第二日,沈原来看我,我斜靠在病榻上,隔着一道纱帘对他道:“维呇兄,我怕是不能嫁给你了,你退婚罢。”
其实还有一句话。
另觅一佳人,为你繁衍子嗣,老来对坐笑看儿孙满堂。
但我终究没能说出口。
隔着纱帘,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道:“阿旃,你以为,我等不起么?”
我该庆幸没有让他进来,不然我枯槁的病容和沾满眼泪的双颊就会被他看见了,尽量让声线平稳,我道:“你不用等了,其实是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嫁给你。若是由谢家提出退婚,难免会惹来圣上猜忌,维呇兄,你退婚罢。”
我紧紧攥着被子等着他的回复,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开口道:“阿旃,你不用说这些话来让自己不好受,太医院那些人并非庸碌之辈。”
我艰难笑笑:“嗯,那就好。”
之后如我所料,我的情况没有好转,起初几日尚算清醒,至多全身无力,后来则陷入大段大段的迷梦之中,眼前光怪陆离,耳旁嘈杂不堪,却抽身无计。
有时我能感受到身侧有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温热的指尖轻触我的脸颊,我想睁开眼,笑着唤一声“维呇兄”,但我连动一动手指也做不到。
我曾以为,我欠下的债,愧对的人,我可以用一辈子去偿还,去弥补,却没想到,我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
十月初,四哥辞官出行,说是去游历大江南北增长见识躬行觉知,走前让我安心养病。之后便有四方名医登门为我问诊,问及缘由,却闭口不答。时日一久,我也不愿再追问。
只是当我阖目听着大夫列完药方向爹娘和阿言絮絮交代时,总能想起那个曾带我厮混于宁京街巷,演练拆解谢家枪法,明德二十年寒冬一同死守邠城,在大嫂的遗体前愧疚痛苦得无以复加,身上背负了太多的青年。
我有多久没见到他真正开怀而笑了?
我时常忆起昭黎爆发战事之前的那个除夕,我依旧记得那夜每个人脸上真切的笑意。不过短短二载,思之如在隔世。
有次深夜醒转,四周寂静无声,阿言在不远处的榻上睡得香甜,月光斜穿入户,如雪如霜。墙上雁翎枪银白的枪头冷冷透着寒光,仍像明德二十年除夕夜那晚一般灼眼。
只是我现如今怕是提不动它了。
想当年,多少少年意气,金戈铁马,而今却是,埃蠹囊中箭,尘暗旧貂裘。
往者不可谏,遥思不可追。
也许是平日喝的那些药总算起了作用,我今日醒来,竟不觉乏力,只是太久没有下地,脚步有些虚软。阿言为我梳妆后,我在房中左右无事,铺纸提笔,写了一阙《少年游》。
少年结遇五都雄,谈笑死生同。
长缨在手,雕弓破逆,立马指西风。
怎知梦断天涯客,世事苦匆匆。
惟愿来生,河清人寿,不愧此相逢。
惟愿来生,河清人寿,不愧此相逢。
有时候,今生无望的事,也只能寄希望于来生了。
“维呇兄,你我都不是那等伤春悲秋的人,说这些做什么?”我推开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只是现在倒真有些想念与你一起喝过的那坛江南春了,也不知下次再喝是什么时候,”我眉尖一挑,冲他挤眼道:“维呇兄,其实我还藏了一坛陈年花雕,要不要,来一杯?”
沈原不动声色按住我的手,浇熄我心中蠢蠢欲动那簇小火苗:“病中忌酒。”
我眉毛向下一撇成了个倒八字:“要不要这样绝情,我都好久没喝了。”
沈原无动于衷斩钉截铁道:“不行。”又软了语气,无奈道:“这是为你好。”
我只好投降:“好好好,那我们以茶代酒总行了罢。”
可惜啊,即便是到了最后,还是没能兑现“醉笑陪君三万场”的诺言。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他手腕弯成一个优雅的曲线,碧色茶汤划出一道清亮弧线落入杯中,袅袅茶香萦于鼻尖,我执杯轻嗅,不由舒了舒眉,视线落上他的面容,笑道:“劝尔一杯酒,同销万古愁。”
他眼中映出我的倒影,明澈而又清晰。是啊,浅色双瞳看似清冷疏离,我却一直知晓,他隐在峭然冰面之后的如薰春意。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那年春天,杯中荡漾的是江南春清冽的酒液,窗外茫茫飞雪,就似春日里满城飘散的风絮,他就在我身侧,眉眼依旧如昨,两杯轻碰,其声泠然,
一如当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