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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繁城(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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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雅川租住在离公司比较近的一所小房子里,这样我们上下班都很方便。

父亲离开后,留下两套房子。其中那套地段和房型双优的三居室,被我亲妈的亲女儿,我的异姓妹妹住着呢!用我亲妈的话说,我们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在她心里的分量是一样的。

所以,我的名下还有一套45平米的一室一厅。

我没有带雅川住回我的房子,一是因为位置不好,二是因为那里有我最快乐的时光,有太多父亲留下的痕迹,以至于每次回去我都忍不住伤心。

雅川依旧迷恋电脑,对编程的兴趣,就像开了口子的河堤,一发不可收拾。

每天,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反正醒了有买好的早餐,有他的留言,或者纸条上,或者屏幕上,如此我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六月底的一天,我的亲妈在我的人生起起伏伏两年后,终于出现了。

天气正炎热,窗外的知了叫成一片,让人无比烦闷。

没有问我过得怎么样,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两年不见,当然也不会问我为什么出来租房子住!

她来,就是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的妹妹跟我的男朋友,要结婚了。

我能说什么呢?

反正我们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那个男人娶谁不都一样吗!

在古泉口的最后两个月,我基本上是在床上度过的,那时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

万念俱灰时的人是很坦然的,至少我是这样,我想就算是死,我也死得无牵无挂。

倒是雅川,平时挺看得开的一个人,整天拉着我的手,有用的没用的聒噪个没完,就好像他一松开我的手,或一停止说话,我就会立即死去一样。

他跑到镇子上给我的手机充了满满的电!回来后努力地翻看,似乎想找到那么一个人,能够牵绊住我走向死亡的脚步。遗憾地是,直到手机再次关机,他也没找到那个人。

幸而,我活了过来。

他抚摸着我消瘦的脸颊,痛苦地说:韩樱,你娘根本不关心你!

他也看出来了,从我离开城市几番辗转,到病卧深山奄奄一息,那个标注为“妈妈”的联系人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信息。

我说她关心我,一直都在关心!

她关心我妹妹跟关心我,是一样的。

如果我的亲妈此番纡尊降贵地跑来搭理我一会儿,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想我会感激涕零。可她不是,就跟我预料的那样,她是来暗示我:不要参加她女儿的婚礼!

我有些哭笑不得。她这人就是这样,太多虑!我何故去为难一对有情人?那会遭天谴的!

尽管你的亲生女儿跟我的男朋友不义在先,但我不能不义。

我只是深深地失望,妈妈,你为什么要亲自跑这一趟呢?

二十多年来,你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那一句:跟你那死爹一个秉性!

所以,我亲爱的母亲,这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我不会跟他一个秉性了!

我自认一身磊落,光风霁月,没什么可遮掩的。所以,这个婚礼,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少了我!

主意已定,每天下班后我都要去逛一逛商场。参加富贵人家的婚礼,万不可衣衫褴褛,辱没了人家的门面。

那天雅川上中班,要晚上九点才能下班,我一个人也没兴致遛商场。闲来无事,便想起去老房子看看,万一有用得上的东西,也好顺便拿回来。

没想到我那么不走运,从老房子出来没多久,迎面就遇上一个人,一个烧成灰我都能认出来的人。

“见了叔叔也不打个招呼吗?”

我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急欲甩开这个恶心的人形垃圾。

“多年不见,韩樱越来越漂亮了!比小时候还讨人喜欢。”

我的手不自觉地一抖,怀里抱着的一只相框不慎掉在地上,玻璃摔得七零八碎。

我犹疑了一瞬,在想要不要把剩下的相框捡起来时,那个人已经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不信,你会不记得我!”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相框递给我。

我没有接。

他向前一步:“废物也可以再利用嘛!”

“滚!”我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再废话,我就喊人了!”

“呵呵,喊呀!那年你不是也喊了吗?结果呢?”

“滚!!”我失控地将怀里的东西砸向他,近乎歇斯底里:“滚!滚!!滚!!!”

我发疯了一样,扑过去要跟他来个玉石俱焚,却在这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了开。

雅川把我死死地按在怀里,像保护一个丝毫没有自保能力的婴孩一样。我麻木躲在他怀里,浑身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是韩樱的丈夫,这位先生有话可以跟我说。”

雅川清冷的声音,没有半分客气,我的脸贴在他胸前,感受得到他胸腔的急剧起伏和铮铮有力的心跳。

“丈夫?呵,那真是可惜了……”那人吊儿郎当地提起相框,然后缓缓松手,相框落地摔得不成样子:“你的女人,早就跟它一样了!!哈哈哈……”

那人是怎么走的,我们是怎么回家的,我已全然不记得。只记得雅川将我搂得很紧,很紧!

不堪的过往,十几年的光阴,就算那道疤被无端揭起,我想我也能很平静地面对。

晚上我一如往常地独自入睡,雅川则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脑前苦修。

厄运,幸运,人生不过如此!

可当我从噩梦中惊醒时,我终于明白,不堪的过往不会因时间的远去而消弭,残缺的人生,终究不会因时光漫长而变得再度完美。

我在雅川的怀里泣不成声,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些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他?”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跟他讲起这件事,噩梦就是噩梦,多少年之后仍旧是噩梦,但雅川还在静静而执拗地等待着。

我痛苦地点了下头,眼泪顿如泉涌,倾泻而出。那一刻,就像被剥去了所有遮掩,将赤身裸体给人观看一样,岂止难堪一词所能言喻!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母亲改嫁,我也因此随母亲踏进了林家的大门。四个月后,我的妹妹出生。也是从那时起,我成了那个家里,最多余的一个人。

继父待我始终客气有余,那种客气让人不自觉地就把自己跟他和这个家疏离开来。而我唯一的亲人,已经无暇顾及我,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那个玲珑可爱的新女儿身上。

我在林家的六年,衣食无忧,却也是那六年,我深深地懂得了“家”的意义。那一年的暑假,我主动提出了要读寄宿学校。继父答应得很痛快,母亲比继父答应得还痛快。我想那是我在那个气派的大院里的最后一段日,从今而后,我不用再谨小慎微地过着察言观色的日子,这事光想想就令人开心。可是,我一生的噩梦也是在那时候发生的。

继父带着母亲和他们的女儿去朋友家聚会,跟以往一样,我安静地守在家里。

继父的弟弟,那个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偏巧这时带着朋友来家里。我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叔叔,可是那几个保姆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偷懒,出于礼貌,我还是给他们倒了杯水。

这十几年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无数次痛彻心扉的恨啊!我究竟是怎样捱过来的?!

我拼命地喊人,喊妈妈,喊平时对我还不错的保姆刘姨,甚至绝望地喊着我那远在天堂里的爸爸……

然而,喊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那年,我只有十二岁。

最令我心痛和失望的是,我的亲妈,为了讨继父的欢心,非但没有替我伸张,反而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一个漫不经心的道歉将我的一生就这样敷衍过去。

跟我的失控难以自持相比,雅川的情绪自始至终没有什么波澜,除了不停地给我擦着泪水,没有一句话,平静得让我有些吃惊又有些失落。

“婚礼我们不参加了。”平静之后,我说。

是我太得意忘形,得意于雅川带给我的一切安逸和安心,我已然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在那个贵气的大院里遭遇过什么!

“为什么不去?有些事总要作个了结!”许久后,他缓缓地说,语气中有颇多的感慨。

我沉默着,无力地摇了摇头。

“逃避绝不是最佳的选择。”

我仍旧沉默。

“去吧,韩樱!我陪着你!”

我还是沉默。

没有人知道,我对那个“家”的情感有多么复杂。

也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我需要的并不是敢于直视现实的勇气!我更渴望雅川能够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对我说,韩樱,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你都是你,我不会离开,我爱的是现在的你!

可是,他没有。

就如同两年来,无论我们多亲近,他都没有提过“爱”这个字一样。

但也是从那时起,雅川再也没有让我一个人单独入睡。

每天晚上被他拥着入睡,每天早晨在他的怀中醒来。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被视作幸福的!

尽管我知道,在我熟睡之后,他还是会爬起来,跟他的电脑厮守一阵子,但已经我很知足。

一切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仿佛我从没有跟他讲过那样一段难堪的往事,又仿佛我从没有经历过那样一段难堪。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距离林俏的婚期还有一周的时间。

我差不多将什么婚礼不婚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雅川却突然旧事重提。

那天他一反常态,回来得很晚。

问及缘由,他说训练了。我知道他们时不时会有训练,可三更半夜训练,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见他一身的狼狈,我也没有多想。

洗漱后躺在床上,他忽然说,下周参加你妹妹的婚礼,我们明天晚上去买衣服吧!

我怔愣地看了他半晌,一丝恐惧悄然攀上心头,萦绕起来。

他捋了捋我的头发,温和地笑着,那犹如泉水的一般眼睛,分外好看。他说:“韩樱,不要被过去的事束缚了自己的快乐。那样的话,我真没有办法向你父亲交代!”

我很郁闷,这人一到关键时刻就把我的亲爹祭出来!简直把他当成制约我的法宝了!我还真替他老人家苦恼!死了那么久,也落不下个清净。

我在山里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个诀窍,且一直沿用至今。最要命的是,屡试屡效!

说来,我与雅川的缘分,似乎也不仅限于一买一卖那么简单。那时,也许是到了最后时刻,走不出大山,神佛又不管用,他们母子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希望我这一趟,能来得明白,去的明白吧,便把一段陈年往事搬出来说给我听。谁也没想到,这段小故事,竟产生了奇迹般的效果。

很多年前,几个地质工作者到鸭嘴岭一带勘察,就在雅川家落的脚,一来一去叨扰半月有余,这事儿村里人都知道。他们中间有一个被大家称作韩工的,对雅川这个小男孩颇为喜爱,甚至将一直贴身携带的女儿照片留给他作纪念。

他问雅川,喜欢这个妹妹吗?雅川问他,我可以娶她当媳妇吗?韩工告诉他,等你长大了,等你读过很多书,见识过很多事物,等大山有一条好走的路,等鸭嘴岭上的晚樱开到你的门前,你可以亲自去问她。

所以,我那时才知道,原来雅川的很多书都是父亲寄给他的,以至于在父亲死后的很多年里,他的同事还在为雅川寄书。当然,雅川也在不久后就知道了那个韩工的死讯。

所以,当雅川娘从那伙人贩子手里看到我和父亲当年的合照时,毫不犹豫地就把我买了下来。

我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样,也许我就不会病倒。他说担心提起过去的事,我会伤心,因为他知道我们父女感情至深。

这个说辞算不上高明,但也勉强可以让人接受。

所以,我时常会有种错觉,雅川跟我在一起其实更像是在兑现一个承诺,或者说是在给死去的人一个告慰。

“韩樱别怕!”他喃喃地说,“你不想见的人,我不会让你见到他。”

他的下巴轻轻地蹭着我额头,痒痒的,我想躲,又被他锁在臂弯里,实在无处可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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