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观音龛(二十五)(1 / 1)
病老叟老老实实交出解药,在王怜花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再耍别的花招。
随后萎靡不振地缩在井边,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没人能够听清,不过依他脸色来看,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毒发之痛暂且被沈浪用内力压制,王怜花躺在沈浪怀里小憩,双唇微抿,睫羽轻颤,是沈浪从未见过的安静乖巧。
沈浪右手搂着他的肩膀,左手撑着脸,瞧着他,静待赵碧穹、林素仙与云出岫解毒恢复。
聂巧巧冷眼见大势已去,轻轻叹道:“真是一场闹剧。”
话语之中,不见颓丧,竟有一丝松快与解脱。
沈浪侧头看向她,脸上挂着一副漫不经心之色,没有一丝阴郁与晦暗,仿佛丝毫未将胜败放在心上,竟是不同寻常的淡然与豁达。
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奇,问道:“无论是输赢,还是财宝,聂姑娘似乎都并不在乎。”
“又为何要参与到这场闹剧中?”
闻言,聂巧巧冲沈浪眨了眨眼睛,脸上泛起鲜活的俏皮之色,仿佛这一瞬间,她又重新变回往日那个活泼爱笑,又惹人喜欢的聂巧巧。
她道:“怎么,想听我的故事?”
“想知道我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值得你们可怜之处?”
“那可真要令沈相公失望了,我没什么可讲的。”
“若是真要讲出来,恐怕枯燥乏味的连我这个说故事的人都会睡着。”
沈浪笑道:“越是这么说的人,她的故事恐怕比谁都长,比谁都多。”
聂巧巧哈哈一笑,并未作答。
被无声拒绝的沈浪弯了弯眼睛,道:“聂姑娘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聂巧巧眼睛一亮:“沈浪讲故事?难得难得!”
“不过只说故事就好,可别提什么大道理,白白让人听的肚子疼。”
沈浪摇头失笑。
抬头,眼睛能从头顶破损的窟窿中看到一小片天穹,幽黑的夜海里,泊一弯月牙儿,像是渔人抛进海中的银钩,一颠一颠地逗着海中的星辰。
朦胧的月色最易令人怅惘,即便是沈浪这样的人,也免不了俗。
清亮的瞳眸渐渐朦胧起来,宛如盛着幽微的蟾光。
“曾经有个孩子,两三岁的年纪,矮矮小小的,像只圆滚滚的冬瓜,连自家大门的门槛,都要手足并用才能翻过去。”
“一天清晨,孩子的父亲将要离家。临行前,摸着孩子的脑袋,告诉他,你在家里乖乖的,六天,只要六天,爹就会回来的。”
“孩子太小,能够记住的事情不多,但是父亲的这句话被他牢牢记在心底。于是,自父亲离家的那天起,他便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看着人来人往,努力辨认着每一个出现在巷口的人影,是否是父亲的身影。”
“这件事情并不枯燥,也不乏味,因为他可以跟路过的孩童们嬉闹一阵,也可以跟家门口的两座石狮子说说话。”
“第一天,孩子个头窜了五寸多。傍晚,管家的老爷子将他从门口抱了回去,告诉他今晚有他最爱吃的枫糖炸糕。”
“第二天,孩子踮起脚,能拨响挂在窗棱上的铃铛。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策马而来,一把将他捞在马上,男子笑道,师父被错金刀的事儿绊住了脚,特地让我赶回来陪你过生辰。”
“第三天,孩子能跟后院里的小胡杨比个儿。他坐在门口,看着漫天的烟花,与遍街的炮仗,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一口一个。”
“第四天,孩子成功爬上了家里最高的那颗大树。一群陌生的亲朋登门道喜,说他父亲被全江湖尊为九州王,乃是天下第一的英雄豪杰,他们与有荣焉。”
“第五天,孩子打跑了一伙抢人钱财的混混。听到大街上有无数人在疯传无敌和尚的《无敌宝鉴》现于衡山,他轻轻一叹,转身回家。”
“第六天,孩童长成了少年,抽条拔高的身材,像是一棵挺拔的杨柳。他依旧坐在门口,面前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人。为首的是曾陪他过生辰的男子,昔时意气风发,今朝满面风霜。额头触地,双手高捧着父亲的衣冠与佩剑。”
“少年微微一笑,拿起压在血衣上的铁剑,起身去往远方,再也不曾归来。”
沈浪没解释故事里的孩子是谁,他又何为要讲这么一个故事。
好的故事,无需讲述之人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掰开揉碎给人看。
听故事的人,自有自己的明悟。
沈浪的故事显然是个好故事,令聂巧巧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松怔。
她喃喃道:“真是个洒脱的孩子。”
旋即苦笑道:“可惜我没有那样的洒脱。”
“更何况,即便我想离去,还没跨出门槛,就被人给抓回去了。”
躺在沈浪怀里的王怜花,闭着眼睛,懒洋洋道:“我是不是也该讲个故事应应景?”
“沈浪那个故事算什么,信不信我讲一个出来,能让你哭上个七天七夜?”
聂巧巧道:“哈哈哈,你可别讲,我也不听。”
“人生本就够苦的了,让人常常只能苦中作乐,所以我喜笑不喜哭。”
“别想招的我一脸鼻涕一脸泪的!”
正笑着,突然皱眉道:“沈相公,劳烦搭把手,把我的耳朵堵上。”
沈浪疑惑道:“为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地狱的魔音,直灌人心底。
几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熊熊火光,灼眼刺目。
聂巧巧漠然道:“真是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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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萍踪瘫软在地上,不动弹,不说话,像是一株颓草,一粒尘埃,在一系列出人预料变故的遮掩下,默默地被人遗忘。
悄悄抬头,各人都在做各自的事情,无人分神注意他。
心中暗道,是时候了。
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轻,竟在不知不觉间没了呼吸!
但是他的眼睛仍是亮的,胸膛仍是热的,一个大活人突然变的像块石头一般毫无生气——气息隐匿之术,简直登峰造极。
虽然手脚近乎被打断,任萍踪只是轻轻一动,整个人竟像蛇一般,以腹作足,无声无息地“游”至神龛前。
无人发现他的作为,唯有那尊美艳绝伦的观音,如月妙目俯视着他。
柔软的朱唇含笑不动,却仿佛在寂寂沉夜中,婉转悠扬地吐露着无音之语——
我有绝顶的秘籍,与有无尽的财富,
只要得到我,你便能成为江湖第一人,无数人会尊你、敬你、畏你如神魔。
只要拥有我,所有轻你、贱你、辱你之人都将被你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三十六只手臂宛如白兰的花蕊,摇曳而绽,好似对他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过来吧,过来吧……靠近我,拥抱我,掠夺我……来吧,来吧。
任萍踪拖住软绵绵的两腿,坐在莲花宝座前,近乎着魔地仰望着美艳的观音。
伸出左手,用力扣住宝座上凹陷的纹路,一点点攀上观音的膝头。
贪婪的目光像是钉子一般,直勾勾地钉于观音胸前双手捧着的《衡山密录》。
伸手去拿,然而右手已断,左手需要稳住身体。
想了想,只好用嘴去叼。
他努力探伸脑袋,模样可笑的像是被拎住脖子的鸭子。
心中不停地催促着,还差一点点,一点点……
只要得到它,我就能成为江湖第一人,无数人会尊我、敬我、畏我如鬼神!
一分一寸地靠近,绝世无双的宝典就在眼前。
他在心中大喊道,我要将王怜花折磨致死,我要将沈浪挫骨扬灰,我要将所有轻我、贱我、辱我之人都将被我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终于,牙齿狠狠地咬住书卷,将它从观音的手中拖出。
哈哈哈,成了!
任萍踪心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狂喜,几乎要令他发狂,令他窒息。
嘴里叼着秘籍,正欲潜回原处。
忽然,“唰”的一声,两根指头粗细的长针,从金山中窜出,径直贯穿他的双腿,将他牢牢钉在观音座下。
尚不及叫喊出声,耳畔传来一阵“咔擦咔擦”,似齿轮转动之声。
任萍踪茫然抬头,双眼浑圆大张。
只见观音头顶一双高捧琉璃宝瓶之手缓缓转动,宝瓶随之倾倒,一股锈黄粘稠的水液从瓶中流出,淋了他满头满身。
任萍踪“呸呸”地吐出好几口漏在嘴里的水液,口中古怪的味道难以消散。
他砸了砸嘴,惊诧道:“火油?”
忽然想起什么,心中大惊,急忙低头看向莲花宝座前搁着的一排蜡烛。
烛光明亮,于无尽的黑夜中给人以暖意与安心。
此刻,在任萍踪眼里,却如同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令他绝望惊恐。
眼睁睁地看着火油从身上淌落,汇聚成蜿蜒的细流,缓缓向烛火漫去。
任萍踪发疯似的扯着双腿向后缩去,在心中嘶吼着:不、不、不!
火油漫至烛火跟前,同那红艳艳的火苗缠绵一吻。
呼啦——
任萍踪瞬间烧成一团熊熊烈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火焰淹没的人影,凄厉地惨叫、哀嚎,在烈火的炙烤中化为焦炭。
野心如火,有人用它焚烧了天下,更多的人却是将自己添做柴薪,被野心焚烧殆尽。
看到任萍踪的下场,聂巧巧忍不住哈哈大笑:“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张狂的笑声,与痛苦的哀嚎交织在一起,伴着一股恶心的肉香弥散开来,令人如临炼狱,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