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观音龛(十三)(1 / 1)
佛殿深处,无数石像组成密林一般的石阵,将整座佛殿划分成数方天地,令众人身隔四方,不得相顾。
云出岫被困锁在北面一方石阵中。
他跪在地上,蜷缩成团,手捂双耳,不停颤抖。
口里不住叨念着:“师父……师娘……叶前辈……”
时而声如蚊呐,时而含怒低吼,让人猜不透他对所唤之人的感情到底为何。
最后,那一声声,一句句的呼唤,全都化作——
“师父……师父……师父!”
悲切凄厉,如同被遗弃的病兽,垂死哀嚎着。
陷入穷途末路的困兽,总会吸引来手持刀刃的猎手。
可能是杀手们轻蔑地认为,沉沦在幻象中的云出岫不足为虑,只分出一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后。
冰冷的剑尖抵在云出岫伏趴于地而弓起的脊背上。
冷酷的杀手,无情俯看这只即将被宰的猎物,不屑道:“铁胆狮心在那边大发神威,杀了我们不少兄弟。”
“你这做弟子的,怎就如此孬种?”
冷冷一笑,双手按住剑柄,正欲压下。
旋即一声惨吟响起,却不是云出岫的。
那正欲逞凶的杀手,被人从身后一刀割开了喉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战场瞬息万变,猎人又何尝不是猎物?
轰然一声,尸体与利剑跌倒在地。
纵使身后发出如此大的响动,云出岫依然沉沦幻境,对周遭毫无知觉。
尸体倒地后,现出来者身影。
他走到云出岫身边,伸手扶住对方肩膀。
轻声道:“起来。”
云出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来人连唤了两声“起来”,也未见云出岫动作,似是耗尽耐心,拽住胳膊,猛地将人拉起。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令云出岫惊慌抬头。
来人微微一怔。
只见云出岫脸上,哪里还有一丝平日里的冷漠傲慢,尽是斑驳的泪痕。
涣散的瞳孔,昭示着他沉沦在幻象噩梦中无法自拔,苍白的脸色与颤抖的嘴唇,令他显得既可怜又卑微。
来人注目他片刻,冷冷一嗤,粗鲁地抹去他面上泪水,将人甩在背上。
驮起云出岫,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在石像间穿梭。
感觉到背上之人犹在颤抖,那人轻轻一叹,道:“有本事在赵碧穹面前哭去,现在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呢?”
这句话比起问云出岫,更像是自言自语,本不该有人问答,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当然是做给你看的。”
那人猛然一惊,侧身一翻,便要将云出岫从背上甩出。
然而云出岫早有预谋,出手只会比他更快,哪里容他躲闪。
竖掌如刀,重重在他两肩一切,双臂瞬间脱臼,力松劲泄。
遭此重击,那人咬牙忍声,仰头向后撞去。
云出岫右掌在他肩头一拍,凌空后翻,右脚顺势踢出,在他膝弯上重重一点,那人不堪重击,跪倒在地。
正待挣扎爬起,落地的云出岫毫不停歇,出指如风,分点各大穴位,锁住关节。
刚起半身之人又再度倒地,动弹不得,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好心救人,却被反咬一口,沦落险境。
身历此事,人人大约都会痛骂云出岫卑鄙无耻,恩将仇报。
然而,此人却只是将面孔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寂寂无言,一声不吭。
染满尘土的黑靴停在他面前,云出岫蹲下身来,伸手钳住他的下颚抬起。
笑道:“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那人道:“问什么。”
云出岫道:“问我为什么要设套埋伏你呀。”
那人想也不想地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可问的,世间总是恶鬼多,好人少,恶鬼要吃人,还需缘由吗?”
目光凝注云出岫的眼睛,话中满是嘲意。
“更何况,赵碧穹养的崽子,哪个不是狼心狗肺的?”
“那五个弑师孽障的头颅,如今还挂在祖师庙前风干。”
“多你个恩将仇报的败类,想必他也不会在意太多吧。”
每当听到“赵碧穹”这个名字,云出岫眼皮就颤抖一下,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对方说完,唇角牵起一丝微笑。
长声一叹,道:“不错,赵碧穹养的人,个个都是头野狼,狠毒无情,贪婪自私。”
“可为何他的第一个弟子,却偏偏是只绵羊?”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师兄?”
闻言,那人面色一寒,幽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如凝一层白霜。
此人,赫然是王火烧!
王火烧定定地望着他,一贯笑眯眯的佛陀脸上笑意隐去,方见他双目幽邃,如同浓稠暗夜,看不出他物。
他道:“云出岫,这声师兄你以前不曾叫过,以后更是叫不得。”
云出岫笑道:“为何不叫不得?”
“若是不趁着现在叫你一声‘师兄’,恐怕以后得叫你……”
说到此处,面目狰狞了一瞬,仿佛即将出口之词,令他说不出的憎恶与恶心。
“就得叫你……掌门师兄了。”
“掌门?哈哈哈!”王火烧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放纵的,敞亮的,直到笑的他上气不接下气。
“哎呀哎呀,你真是太抬举我了。”
“你见过哪一个掌门继承人,十几年来被人轻视践踏,做着奴仆般的活计,像是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
说此话时,佛陀般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虽口出怨恨之语,神色却云淡风轻。
他很想抖抖自己的右手,又因穴道被点,无法动弹,只得偏了偏脑袋,拿眼睛去盯自己的右腕。
“你又不是不知,我这手早在十几年前就废了。”
“依着赵碧穹的脾性,怎会选一个刀都挥不动几下的人做铁狮门掌门?”
说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就好似光是想一下那情形,便令他乐不可支。
“既然你如此看得起我,我就到掌门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以后你当上掌门,可别忘了我的功劳。封我一个长老当当,供我混吃混喝到死,如何?”
他笑眯眯地望着云出岫,云出岫亦是深深凝注着他。
什么也没说,忽然迈出一步,坚硬的靴底轻轻踩在王火烧的左手上。
尚未用力,王火烧便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嚎。
“你你你你做什么!”
“云师弟!云师兄!云祖宗!小弟若说错什么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弟一般见识,小弟还指着这只手在漫漫长夜里聊以自慰……唔!”
压在他左手上的鞋跟狠狠一碾,只听手骨如同被磨盘研磨的谷粒一般噼啪作响。
方才轻轻踩在上面之时,他叫得尖锐,此刻云出岫真正施以折磨,他反倒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了。
死死盯着自己几乎要被碾碎的左手,瞳中之色变幻莫测。
云出岫道:“这样便对了。”
“若是你再同我插科打诨,你这左手也别想要了。”
“若这手果真被废,你一定很不甘心吧?”
王火烧目光一闪,道:“什么意思?”
云出岫微微一笑,道:“别人都只当你是只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却不知你是条蛰渊的潜龙,沉眠的猛虎。”
王火烧以为云出岫在故意讥讽他,哂笑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云出岫出言打断,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在他脸上。
“我看到了,你晚上偷偷练刀的模样。”
“用的便是这只手!”
说着,脚下的力道又加重几分,王火烧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无论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十年如一日。”
“前段时日,我暗中窥视,见你刀法成就已不在我之下。”
“然而却在同门面前,依旧唯唯诺诺,任打任骂……如此忍辱负重,所谋之大,实在令人心惊。”
见云出岫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冰寒,王火烧以为他要逼迫自己说出那所谓的图谋。
孰料,对方却微笑道:“我真想看看,你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辛辛苦苦磨了十几年的左手刀,霜刃未试便被废去……你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会发疯?会寻死吗?”
他紧紧盯着王火烧的面孔,想看到恐惧、不甘与惊慌,一切晦暗的情绪都会令他感到快意。
然而,王火烧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愉悦他的神情,他只是拧着眉头,略有些纠结道:“大概会躲在被窝里哭吧。”
“我本就长得难看,哭起来更难看,那模样你一定不想看的。”
云出岫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许久。
忽而轻轻一叹,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难怪师父如此喜欢你。”
王火烧嘿嘿一笑,笑声中满是讥讽,显然对“喜欢”一词,一千分一万分的不赞同。
“我对掌门之位无意,自问不曾阻过你的路。”
“偷练左手刀法也只为自保,又哪里比得上你得掌门精心教导?”
“如此咄咄相逼,又是何苦?”
云出岫道:“我本也不想杀你,毕竟众位师兄师姐几乎凋零殆尽,若只是自己留到最后,未免太过寂寞。”
说着轻轻一叹,眉目间的悲悯之色委实令人动容,若非王火烧深知他,都要被哄骗得以为他与那些同门是多么的情深意重。
叹惋过后,凝注王火烧的瞳眸,宛如毒蛇一般森然可怖。
“然而,你太令我心惊了。”
“心胸豁达,意志坚定,面对鄙夷责难,岿然不动,似孤松劲竹,任他东西南北风。”
“若是你破而后立,成长起来,铁狮门内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王火烧从未想过云出岫竟然如此高看自己,嘴唇微动,刚想说点什么。
云出岫突然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如同寒鸦夜啼,凄切尖刻,令人毛骨悚然。
他一边大笑,一边大叫道:“不对不对,方才我说的都不对!”
“我要杀你不是因为那些狗屁话,而是因为师父他看重你啊!!!”
虽然他大笑之时,手捂面孔,然而王火烧深切感受到他冰冷无情的目光,从指缝间射出,如同森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剜割在自己脸上。
云出岫道:“凭什么师父如此钟爱你!”
“纵使你废了右手他也不曾放弃你,仍旧要磨砺你,打熬你!凭什么!”
心情激荡之下,脚下再度施力,那劲道如同他用牙齿碾磨着话中之字一般狠辣无情。
王火烧眉峰紧皱,竭力忍痛,咬着牙,略略自嘲道:“这种看重,我受不起!”
陷入癫狂的云出岫仿佛并未听见,他一边如狂风暴雨般踢踹地上的王火烧,一边嘶声大喊道:“所以我要杀了你。”
“我只要师父眼中只有我一人!”
“为此我还杀了叶九秋!”
伸手拽住王火烧的头发,将痛的蜷缩成一团之人的头颅拉起。
他似哭似笑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救我呢?”
“若是他不曾救我,他便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可他为何偏偏救了我呢?”
王火烧被踹的鼻青脸肿,抽着冷气,嘶声道:“大概是他一时犯傻。”
“但凡心思纯正之人,总有几分傻气。”
闻言,云出岫瞳眸黯了黯,忽然平静下来。
他道:“那你又为何要救我?”
王火烧“呸”的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道:“你不是说我生了一副绵羊的心肠吗?”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隆隆之声,似是石裂土崩,狂风一荡,周遭佛香为之一清。
但是,无一人在意。
王火烧哈哈笑道:“你就当我见不得同门凋零,掌门膝下荒凉吧。”
云出岫瞧着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正笑着,倏然一道白光亮起,刺进王火烧胸膛。
白刃破背而出时,猩红漫染,艳烈非常。
王火烧缓缓地倒在云出岫怀中。
云出岫搂着尸体,仰头望着破烂的屋顶。
月光如水,淌落在他脸上。
他淡淡道:“可惜,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