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观音龛(十二)(1 / 1)
清平子似乎对花草有莫名偏好,大概因为他是一个热爱生命之人。
而无心不然,他不喜这些脆弱之物,他的剑不需要温情与柔软,大约因为他是个冷情之人。
岁月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逐年长大,冷淡天性渐显,他越来越不耐烦与清平子每年的赏花之约。
而那名疯道士,却总能找到办法将他拖去,无论他乐不乐意。
直到他二十五岁那年的深冬,终于不用再敷衍。
因为约他赏花之人,已经埋葬在衡山之上,遗骨残骸混于草木风沙之中。
一只飞鹰从衡山之巅,风尘仆仆而归,传回了他最后的音讯。
“乖师侄,我将《太妙经》托付给了‘万家生佛’柴玉关柴兄,我若不幸葬身衡山,你可要记得去他那儿讨回呀。”
“真后悔前几年只顾着玩,没收个徒弟,若是太妙一脉的道统断在我手里,恐怕我死后都不得安生。”
“千万别回信,我怕师兄骂我,你知道你师父这人,一般没脾气,但一发起脾气来,天王老子都怕……”
信中的口吻虽是对无心说的,但是他知道这封信是写给师父的。
过去了太悠久的年岁,无心已然记不得师父当时的神情。
他只记得一声轻轻的叹息,师父将信纸倒扣在桌面上。
淡淡道:“清平这辈子,到底是有害怕的时候。”
“可惜,他怕的太迟了。”
师父果真不曾回信。
并非是他果然忍不住要责骂他,而是因为他知道,清平子怕是已经收不到了。
当为夺《无敌宝鉴》,杀的天地失色的血腥战役结束后,无心曾孤身一人登上过衡山回雁峰。
不是为讨回《太妙经》,而是为了寻回清平子的骸骨。
然而,他沿着曾经沦为战场的山路缓步而行,一路尽是断肢残骸,碎尸枯骨。
你中混着我的,我中混着他的,无论是朋友还是仇雠,全都化入腐土。
无心一路走着,将遇到的尸体一一埋葬。从地底翻出的泥土泛着赤红,不知是这泥土的本色,还是因为鲜血的浇灌。
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回师叔的。
下山之时,回首而望,一座座坟丘垒于山道旁,心中一片怅惘。
明年此处的山花,一定会开的很烂漫吧。
他那疯疯癫癫的师叔,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性命玩丢啦。
无心不伤心也不愤怒,清平子是一个真正的道者,若是他死在寻道之途上,也没什么值得遗憾与叹息的。
然而,心底却隐隐燃着一股怒火,不知为何而生,又该如何熄灭。
直到在一年前,他听闻那《无敌宝鉴》竟是柴玉关撒下的弥天大谎,衡山一役亦是他设下的惊天大局。
他的师叔是被自己深信不疑的朋友害死,而师叔临死前心心念念要送回冲虚观的《太妙经》,亦是落于这无耻小人之手!
他知道自己的怒火,该如何熄灭了。
然而,当他腰挎利剑,肩负行囊,准备去塞外与快活王决一死战之时,却在那滚滚黄沙的呼号中听闻快活王的死讯——同他的旧情人,在楼兰古城的烈火中焚为灰烬。
才上征程,战争已毕。
重回冲虚观中的无心,依旧不得安宁。
那场他从未见过的楼兰大火,时常出现在梦中。举火燎天,红彤彤,赤蒙蒙,仿佛燃了半壁天穹。
因而,在得到快活王遗藏的消息时,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太妙经》讨回。
那是他师叔临死前的愿望。
也是他的愿望。
无心上人凝注眼前的幻影,朦朦胧胧,宛如潭中水月一触即散。
只是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好似万里澄江,透着碧溶溶的光。
无心上人笑道:“没想到竟在幻象里,再次见到师叔。”
不常笑的人,一旦笑起来,是说不出的动人,好似皎皎明月破出了云霄。
清平子笑道:“乖师侄,今年还去看花吗?”
无心上人道:“看,怎么不看?”
“今年我们去洛阳赏牡丹。”
“恰好认识了王怜花这个东道主,到时候一定要他将那最美最艳的牡丹拿出来。”
“若是敢藏私,我们就将他的地盘闹的个天翻地覆!”
清平子抚掌而大笑:“妙哉妙哉!”
抬起右手,眉毛一翘,道:“一言为定?”
无心上人微微一笑,一掌击上,发出清脆一声。
“一言为定!”
两掌相触,滚烫的热度从掌心传来,不知来自幻象,还是源于心中。
无心上人回身抽剑:“不过,先让我解决这群烦人的耗子。”
清平子道:“你既看不见,听不见,又嗅不到,怎么解决?”
无心上人飒然一笑,纵身入围,剑眉淬峥嵘之色,狭眸落日月星斗。
他纵声高歌——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凡相虚与妄,镜花空也濛。”
“身炙业火烈,魂倚鹤影悠。”
“心辟红尘谱,弹剑纵轻舟。”
歌声且高且长,纵歌之人的气息,渐由凛冽似雪化为圆润融溶。
若说此前,他是一柄欺霜赛雪的宝剑,此刻便是一片浩瀚深邃的汪洋。
宝剑虽能斩人,汪洋却能倾船!
在袭杀而来的杀手的眼中,他的剑法变缓了,变慢了,却宛如沛然洪流,暴风怒雨,剑影充塞于整片天地间,令人避无可避。
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难道他脱离了幻象?
难道他突然得了仙法,令他的双手更加迅捷,眼睛更加明亮?
目染尘埃者,如何能理解无心上人以心做眼。
草木石顽石皆有气息,而那群杀手杀机猩烈,更如夜提灯行,让他们无处藏匿。
无心上人沉浸在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中,眼前似是展开了一副奇妙的图卷,明月照岗,梅花映雪,孤松凌风……
他仗剑行于画间,悠然如摘花拂柳,将拦路之人的性命一一摘去。
四周尸骸堆积如山,地上鲜血漫勇如河。
在尸山血海中,无心上人倚剑而立,挺直的身形宛如一株坚韧的劲竹。
突然一阵大风骤起,充塞佛殿的浓烈香气被荡散不少。
眼前与耳边的幻象,渐渐消失。
无心上人凝眸望向远处轰轰之声传来的方向。
有人灭掉了幻香?
忽见从阴影处走来一人,不禁凝神戒备。
当看清来者形貌,心中一松。
方觉自身精神与气力已在方才的突破中耗尽,虽身倚长剑,尤是摇摇欲坠。
来者脸上浮现出焦急关怀之色,刚忙上前扶住他道:“道长,你没事吧?”
无心上人摇了摇头,道:“我……”
瞳孔一张,垂首看着腹部迸溅的血珠,匕首直没于柄,而那剑柄正握于一脸关切之色的人的手中。
身体颤了颤,张开的口中不知是要呼救,还是要叱骂。
又一柄长剑从他背后刺入。
无心上人道:“你……你们……”
被月光照的莹亮的地上,投落下一道两剑穿身的垂死人影。
两道黑影松开剑柄,宛如幽灵一般,重新缩入阴影里。
徒留那个高大的身影,拄剑跪地。
纵使气息断绝,身犹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