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观音龛(三)(1 / 1)
无人知晓,赵碧穹这一句简简单单的相信,经过了怎样的深思熟虑。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众人便应了王怜花的法子。
细长的鱼线被割成八段,每人一段,并将鱼线一头连在王怜花的身上,一头连在自己身上。
随后,八人盘腿坐于风波亭中,或是闭目养神,或是调息打坐。
唯剩王怜花一人,立于亭首,眺望着茫茫无际的云海。
那锐利的双瞳,仿佛能穿透云雾,看到什么不可观睹之物。
周围的云雾更浓了,香气也更浓了。
无形的幻香伸出丝丝缕缕的细线,循着众人的七窍,缓缓游入。
赵碧穹双眸闭合,凝神调息。
调息之中本该神思清明,心如止水,但他此刻却心乱如麻。
并非因为心忧前路的危机,而是因为他感觉到……柳慧,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赵碧穹没有睁开眼睛,柳慧也不曾开口说话。
他只是嗅到一抹淡淡的栀子花香缭绕鼻尖,听到一缕轻柔平顺的呼吸萦绕耳畔。
就如同他昔年于静室练功之时,柳慧一直默默地陪坐于旁。
只要他不开口,她便不会出声打扰。
虽然平淡到近乎刻板,但那种心意相通,脉脉温情,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能维持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埋藏心底的眷恋,再一次被掘出,比千佛寺的那一夜更加真实与深切。
就好似启出了一坛埋在梨花树根下的陈年老窖,揭开泥封,醇烈的酒香弥散开来,人在不知不觉间醉于风中。
蓦然间,心底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如果他永远不离开的话……他的柳慧,是否也能永远“活着”呢?
淡淡的苦涩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变得念旧与软弱。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希望……他的柳慧,能活着吧?
在幻象中,对亡妻的思念中苦苦挣扎的赵碧穹并不知道,他并非唯一感觉到柳慧到来之人。
还有一个人,不但闻到了柳慧,听到了柳慧,还看到了她。
云出岫盘腿坐下后,一直未曾闭眼。
纵使如此关头,他的目光也一直凝注在赵碧穹身上。
无人知晓,那双黑沉的瞳眸中,压抑着多么深切的痛苦羞耻与求而不得。
十年来,背德逆伦的感情被他强压于心底,慢慢地腐烂,发臭,变得面目全非,就如同烂在泥沼中的腐骨。
他本来都不再记得,自己曾对赵碧穹有过那样的心思。
直到心中腐烂的创口,被千佛寺中的那场荒唐无稽的幻梦,血淋淋地撕开。
压抑太久的情愫,如同决堤的河水奔腾而出,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如今,他的眼中只有赵碧穹,也只装得下赵碧穹。
仿佛少看一眼都舍不得。
不过事实却也如此。
赵碧穹已是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他的生机随着每一次吐息离去,眼一看便少一眼,唤一声便少一声。
浓烈幻香的催发下,在云出岫的眼中,赵碧穹的身影渐渐变得俊秀与挺拔,额头与眼角的皱纹,好似被无形之手抹平,一口清澈的泉水灌入那双沧桑的深瞳。
年轻与俊美重新回到了赵碧穹的身上。
云出岫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喉头干涩的说不出话来。
那是十年前,风华正盛的赵碧穹,也是正是他最初迷恋上的赵碧穹。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偷看师父沐浴。
水珠顺着健美强悍的体魄滑落,那浓厚的男性之美,宛如灼烈的火焰扑面而来,令他屏息。
在他成年后的每一场春梦里,挞伐挣扎到巅峰时,喘息着撩开身下之人的面孔,总是熟悉到令他惊惧。
少年时的迷恋已成狂执,然而纵使他再贪恋,再渴求,却也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他愧呀怕呀,若是让师父知道他的心思,等待他的只能是武功尽废,逐出师门的结局。
然而,无望的苦恋与忍耐是煎熬的,就像是一口架在火炉上烧得热热的油锅,每一次看到师父与师母温存,都会溅起滚烫的热油,泼在他的心上。
当柳慧因为难产而死时,面容悲伤的他,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因为若是柳慧不死,他怕有一天,会是自己亲手杀了她。
他本以为柳慧死后,自己能趁虚而入,但是她留下了一个孩子,时时提醒着赵碧穹记得她,思念她——云出岫心中的那口油锅,又烧了起来。
在知道赵碧梳天生裂唇后,他暗中煽动铁狮门的弟子嘲笑她讥讽她。
他一边助长赵碧梳骄横的性情,一边又鼓动被她欺压之人憎恨她非议她。
每当看到赵碧梳偷偷躲在墙角里哭泣,他的内心就充满了快意。
也许只有这样快意,才能稍微缓解一下他求而不得的锥心。
很久很久以来,他都已经忘记有柳慧这个人。
而今,他又看到了她。
正坐在他年轻又俊美的师父怀里。
两人狂热地纠缠着,亲吻着。
赵碧穹激烈地拥抱着柳慧,那么温柔,那么深情,就如同膜拜心中唯一的仙子。
心头怒火勃然而起,宛如炽热的熔岩翻滚而出,并随着他们的每一次亲吻与抚摸,节节攀升。
他在心中疯狂地叫嚣着,嘶吼着——贱人,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就在沸腾的怒火,将他神智湮没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怔。
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染满了殷红的鲜血。
他正握着一柄长刀,寒光泠泠的刀锋从柳慧光裸的后背刺入,又从与她相拥的赵碧穹身后穿出。
滚烫的鲜血,汩汩地淌落在他手上,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云出岫怔怔地看着被他穿在刀锋上的两具尸体,喃喃道:“师父……师母……”
一听到他的呼唤,两具尸体忽地睁开眼睛,脖子渐渐拉长,如同蛇躯一般,盘曲蜿蜒到他面前。
两张冰冷的面孔,一个贴在他的左耳,一个贴在他的右耳,蓦然爆发出一阵凄厉尖叫——
“你杀了我们,杀了我们!”
“你嫉妒我,你嫉妒我!”
“你怎么会有如此龌龊心思!滚,我赵碧穹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我女儿失踪,你一定很开心吧?你一定希望她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吧?”
“恶心,龌龊!你的心是怎么长的!狼心狗肺的家伙,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傅?!”
……
在刺耳尖叫的折磨下,云出岫缓缓松开刀柄,失魂落魄地摇头道:“我、我……不是这样……不该这样……我、我……不!!!!!”
一声惨叫,他转身而逃,腰上一截短短的鱼线在风中飘飞——他在幻象中所出的那一刀,砍断了身上的鱼线。
众人被这声惨叫惊地猛然睁眼,茫然中看到云出岫发疯似的跃出风波亭,顺着铁索拔足狂奔而去。
赵碧穹见此情形,心中一惊,正欲追去,身形骤然一停——柳慧拉住了他。
柳慧苦苦哀求,道:“你不要走。”
“若是走出去,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赵碧穹缓缓地攥紧颤抖的双手,垂眸轻叹道:“柳慧,你已经死了。”
比起说与柳慧,更像是说与自己。
柳慧微微一怔,似是想了什么,忽然绽开一道温柔的笑容,轻轻道:“原来,我已经死了。”
她伸手抚摸上赵碧穹的面颊,轻柔的,眷恋的。
她笑道:“是谁对我说过,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是谁在我临时前,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会好好的照顾我的女儿?”
“小梳子呢?我的小梳子呢?”
轻柔的话语突然变成凄厉的尖嚎。
“你找不到她!弄丢了她了!”
“为什么我跟我的女儿,已经在地下枯萎,腐烂,被爬虫钻进了脑髓,被虫蚁啃咬的面目全非……而你还活着?!”
说罢,柳慧松开他,转身向崖下跳去。
赵碧穹心中大骇,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去拉她。
孰料,身形陡然一止,回头一看,王怜花拽住拴在他身上的鱼线。
王怜花支着脸,目光盈盈的看着他,面上带着嘲弄的笑意,仿佛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他笑道:“且看看你脚下。”
赵碧穹低头看去,顿时心头一颤,背上析出了一层冷汗。
——他迈出的一条腿,已经悬在半空之中。
耳边“啪”的一声轻响,又是一根鱼线被斩断。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道黑影如疾风一般闪出风波亭。
叶九秋顺着晃荡的铁索,疾奔而出,身影片刻淹没于凛冽风雪之中。
唯留高声一语在寒风中飘散。
“老狮子你放心,我会把你徒弟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