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傀儡戏(三)(1 / 1)
三人酒足饭饱后,一同前往张府。
刚到门口,沈浪便发觉情况不对。
三日前张府守卫森严的红漆大门,此刻门户大敞,随人出入。
沈浪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惨淡之景。
所有庭院阁楼的房门豁然洞开,屋中如同雪窟似的空空如也。
紫檀桌椅、玉石摆件、绫罗纱帐皆被一扫而空,甚至连一副鎏金错银的喜鹊登枝窗棱,都被人生生刮下了面上的金银,变得残缺不堪。
地面一片狼藉,散落着撕裂的锦帛、摔碎的瓷片与扯断的珠帘。
院落里,被夜雨摧落的落红败叶无人清扫,杂乱地铺了一地。
就连门口那两尊威武石狮子,神气都不在,寥落地显露出丝丝颓败之意。
沈浪三人马不停蹄地查看了好几处院落,包括楚秋词起居的沁园,都是这般遭遇洗劫的破落光景。
萧瑟的秋风卷起枯叶飘摇而落。
沈浪摊开右手,任凭这枚枯黄发脆的梧桐叶,飘飘摇摇地落至手心。
想起三天前,张府门前水车马龙,门庭若市。青瓦白墙内,辉煌的灯火映照着流水般的豪宴,几乎要映红了天幕。
而今枯叶招摇,凄清颓落。
一座豪富宅邸,竟于一夜之间衰败至此。
沈浪不禁心生慨叹。
他缓缓地念了一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事无恒事,物无恒物,人无恒人。数十年后,都不过一抔黄土。”
一旁,一直关注着沈浪的赵碧梳娇笑道:“你说的不对。”
沈浪道:“什么不对?”
赵碧梳道:“事无恒事不对。”
她眨眨眼睛,妩媚的目光像钩子一般勾着沈浪。
“我只说一件。”
“人要天天吃饭,只要他活一天,就要吃三顿,这难道不是恒事吗?”
听到这等天真烂漫的辩驳,沈浪莞尔一笑。
他说:“可惜世事难料,若遇蝗灾饥荒之年,灾民悲苦,十数天能吃一顿都是奢求。”
赵碧梳低头思索了片刻,轻哼了一声道:“那物无恒物不对。”
她指着天空说:“日月亘古高悬,从无改变,这难道不是恒物吗?”
沈浪道:“可叹日有天狗食日,月有阴晴圆缺。”
赵碧梳想了想,恨恨地跺了跺脚,咬着牙道:“前面两个算你说得对,但是人无恒人一定不对!”
“就像我自己,只要喜欢上一个人,就绝对不会改变!”
说此话时,她娇美的双眸直直地看着沈浪,潋滟的眼波中泛着水一般的温柔。
这样的目光沈浪见过许多次,从朱七七、白飞飞、染香以及许许多多女子的眼中……热烈的爱慕能让再刚烈的女子熔炼成蜜水。
只要看到这个目光,依着沈浪的敏锐聪慧,立刻便能明白赵碧梳心中所想。
然而他却恰恰在此之前出了神。
人心易变——“人无恒人”本该是最有道理的一条。
但是沈浪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有着千面万心之人。
他像是一面结着白霜的铜镜,你永远看不清其中的倒影。
他又像一泓拢着薄雾的碧潭,你永远摸不清其中的深浅。
他本该是沈浪见过的最诡变,也是最无常的一个人。
但沈浪却觉得,最不会改变的反而正是他。
任性的孩子是他,无情的枭雄是他,残酷的杀手是他,被女人盯上一眼都会脸红的羞答答的公子也是他……
你想让拥有千张面孔的王怜花,还要怎么变呢?
沈浪微微一笑,无论怎么变化,自己似乎都从能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认出他。
非是王公子的易容不够高明,也不是他沈浪太过高超。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了解彼此。
就像是王怜花在快活林时,对他说的那样——
“只有你我两人在时,我却是你的兄弟、朋友……有时说不定还是你的对头。”
无论是兄弟、朋友,还是对头,不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吗?
想到此处,沈浪爽朗一笑。
他对赵碧梳道:“在下方才所言确实有失偏颇,有些人恐怕一辈子都是一个样儿。”
大胆表露心迹的赵碧梳,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沈浪的回应。
没想到等来等去,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回答。
她仔细瞧着沈浪的脸。
眉眼洒然弯起,那样的好看,就像是隆冬雪夜中燃起的篝火,有一种明亮而热烈的感觉。
赵碧梳顿时感到有些嫉妒。
因为她知道,让沈浪露出这样笑容的人不是她。
赵碧梳方才还柔如蜜水的目光,瞬间凝结成冰渣,她冷冷道:“在跟一个姑娘说话的时候,心里想着别的女人,你不觉得太失礼了吗”
沈浪微微一怔,突然笑得越发开怀。
“抱歉,在下走神了。”
“不过,我想的是一个男人。”
这回轮到赵碧梳发怔了。
她半信半疑道:“只是男人?”
沈浪想了想,说:“嗯……一个有趣的男人?”
赵碧梳正欲继续追问,忽然有不少身穿仆从衣衫之人,捧瓶抬桌地从后院走出,正巧跟沈浪三人撞了个照面。
他们蹑手蹑脚,形容鬼祟,看到沈浪等人十分意外,显露出张惶神情,更有一胆小之人转头就跑。
尹青眉头微皱,运起轻功,凌空一翻。干净利落的身形,如同旋风一般,落至逃走之人面前。
那人被吓得双腿一软,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
尹青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人囫囵个地拎了起来。
他高声斥道:“好一群大胆的贼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洗劫张府!”
那人被尹青拉扯得脚不着地,脖子挂在衣领上,几乎被勒得翻出白眼来。
他一边竭力挣扎着,一边大声辩解道:“我、我不是贼人!我是、是张家的下人!”
尹青冷哼一声道:“若是下人,你怀里揣的是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搬到哪儿去?”
那人捧一套釉彩辉煌的瓷器,脸皮一阵涨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有摸清沈浪心思的赵碧梳心中正暗含怒气,她瞧着那人,漫不经心地笑道:“师兄放开他吧,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既然他不想说,就别逼他说了。”
被尹青抓在手里之人,向赵碧梳投去感激一瞥,觉得这位姑娘不仅人美得像仙子一样,心也美得像菩萨一样。
孰料,赵碧梳却接着道:“反正已经人赃并获,无论是真正的强盗,还是偷盗主人家财物的叛奴,全都一刀结果,也不算冤枉了他们。”
“那些不愿说的秘密,就任他们带往九泉之下吧。”
此言一出,赵碧梳在那人心中,立刻从九天的仙子,化为地狱的恶鬼。
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空中忽然弥漫起一股怪味。
尹青皱了皱鼻子,将人一把甩在地上。
一团深色的水渍迅速在此人的裤裆前濡湿开来。
其他怀抱财物之人,全都被赵碧梳的一席话所镇住,七手八脚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仆从大声说道:“大侠明见,我们真不是强盗或者叛奴啊!”
“老爷死得早,夫人昨儿也下葬了,这张府没了主人,就跟没了主心骨一样。今儿一早起来,连府中资格最老的张管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树倒了,我们这群猢狲也得散了啊。”
“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在张府干了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年工钱未结,若是我们空手离去,那以后该如何养家糊口?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下,搬一些家什出来贩卖,多多少少凑出一些养家钱。”
尹青冷笑道:“说得如此可怜,是想把我当初出茅庐的嫩鸟糊弄吗?”
“张府世代经商,掌控着从青州到河源的商路,府库里不知堆放有多少金银珠宝。如果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整个张府无人主持,你们这群猢狲还不得撬开库锁,把钱财全都分了去?”
说话的仆从苦着脸道:“不瞒大侠,我等确实动过这种龌龊心思。约定人人有份,合力撬开了府库门锁。”
“本想着一旦分了库中钱财,远走高飞,一辈子吃喝不愁。孰料府库之中却是空空如也,连只耗子都没有!”
尹青闻言一惊:“怎么会?张家的百万家财到哪儿去了?”
那人摸着怀中的一对连珠瓶,连声叹气道:“如果小人知晓,那就不会在此处苦哈哈地搬些瓷盘瓷瓶了。”
整个交谈过程中,尹青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动作。
沮丧、惋惜、气愤,还略有些战战兢兢……完全是一副与巨额财富失之交臂的贪婪小人作态。
因此,对于对方所言,尹青已然信了□□分。
眉头深深皱起,他本料想自己前来拿取的东西,或许会放在库房这种收藏珍贵物品的地方。
询问那些问题,也是生怕这群见钱眼开的下人,搬空府库,拿走了楚秋词要交给师父的物品。
然而,问出来的结果,却使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是谁拿走了府库中的财物?里面是否有他此行的目标?
更重要的是,搬空府库的神秘人物是冲着钱财而来的?还是冲着师父要的东西而来的呢?
还未待他理出个头绪,沈浪对那仆从询问道:“这位小哥,你最后一次见库中财物是什么时候?从那个时候到你们撬开库房门锁的这段时间,是否有什么可疑人物出现在张府?”
那仆从略微思索了一下,道:“小人最后一次看到库中财物,就在昨天晌午。”
“前日张家族长前来参加夫人的葬礼,那个老不死的从老爷去世开始,就一直在打张府富贵的心思。夫人在时,他跟他手底下的应声虫是连个屁都不敢放,这夫人一死,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
沈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仆从一个激灵,把扯远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那老头告诉张管家,他要从老爷的近支选一名嗣子少爷继承老爷的家产。因此张管家在昨日带着小人等人一起盘查老爷与夫人遗留下来的财物,准备在嗣子少爷掌管张府的时候,好交接账目。”
“我们几个从辰时整整盘查到未时,出来的时候,我是亲眼看到张管家落锁的。”
“从昨日到今早,在张管家失踪之前,张府都跟平常一样,也未见什么可疑之人。”
“而且要搬空整个府库,那么大的动静竟无人发觉……”
说到此处,那仆从狠狠地一拍脑门,大吼道:“一定是他!一定是张管家!只有他有府库的钥匙,而且能轻而易举地调开晚上巡夜之人!”
说罢咬着牙,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黑心的老鬼,亏得老爷夫人生前如此信任他!夫人尸骨未寒,他就把钱一卷跑了!呸,昧了良心的叛奴!”
尹青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他点了点头,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高声道:“你们有谁知道张管家去了何处?”
“如果谁能说出一点线索,在下必有重谢。”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在一片沉默声中,赵碧梳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如同挂在窗棱前的风铃一般悦耳动人,但在已经见识过她一句话便要人命的凶狠过后,跪在地上的众人如同听到了阎罗殿的招魂铃一般胆寒心颤。
她吹了一声口哨,远处响起一阵高昂的嘶鸣。
伴随着八蹄杂踏之声,被留在门外的两匹骏马,极有灵性地奔行至赵碧梳的身边。
她轻柔地抚摸着顺直的马鬃,对众仆从道:“你们觉得这两匹马如何?”
众人不解赵碧梳话中之意,又生怕一个不对惹怒这个女魔头,只有顺着她的话夸赞起来。
“十分神骏!”“堪比赤兔!”“小人再没见过比这更威风的骏马了!”
简直把这两匹马夸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
貌似对众人的回答十分满意,赵碧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众人悬在喉头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赵碧梳随后一语,令众人的心瞬间沉至谷底。
赵碧梳道:“古有五马分尸之刑。”
“我这里虽只有两马,但依你等所言,它俩分尸的效果也不会比五匹马差多少吧?”
她高昂着头颅,看着求饶的众人,如同看着一群蝼蚁。
眼中闪动着天真愉悦的光彩,她笑道:“如果你们不说,我就让你们挨着个地上来。”
“一条腿绑在我的‘巧巧’身上,另一条腿绑在师兄的‘寒鸦’身上,然后我会让你们闭上眼睛数五个数。”
“也许会在你们刚数了一,或者数到五的时候……反正凭我的心情……两鞭子抽到马屁股上。”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了吧?”
话音未落,众人已被吓得一片瘫软。
他们将脑袋磕得嘭嘭直响,悲苦地哀嚎道:“姑娘,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看到这副景象,沈浪眉头一皱,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赵碧梳继续威胁,却被尹青拦了下来。
尹青道:“不用担心,师妹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不会动真格的。”
虽然有尹青拍着胸脯保证,但沈浪仍然有些不妥。
因为他觉得赵碧梳的笑声快活无比,就像是懵懂的孩童扯掉了蝴蝶的翅膀,看着它在泥土里艰难地蠕动那般快乐,从骨子里散发着一种残忍的天真。
就在此时,一群磕得头破血流的仆从中,有一人指着大门高喊道:“张管家!”
三人回头一看。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雪”,白雪纷扬而坠,落了三人满身满头。
赵碧梳吃惊地伸手一捧,摊开一看。
“这是……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