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纵子如杀子(1 / 1)
上药这种活儿向来与楚明礼八字不合,尽管他已经竭尽全能地放轻力度,沈温玉仍然疼得五官纠结,恨不得求他罢手。
楚明礼上完药净了手,见沈温玉仍然保持着埋首枕间的动作,以为还在置气,便坐在床沿,为他解去发带,散开束髻,揉揉发丝轻笑道:“你也不必羞恼,你我虽是半途相认,我却真心相待视如己出。眼下儿有过错,被为父略施薄惩,亦不算委屈。”
父子?是啊,他如今不只是安夏县令亲子沈温玉,还是护国元帅义子申全州。这大半年来,义父待他如何,有目共睹。他自认不是铁石心肠之辈,更非寡义廉耻之徒,焉能不铭感五内?只是,倘若父帅晓破身份,还会待他如初么?不,不会了,义子纵好,又怎配与亲子相提并论?杀子之仇孰能容忍?定然是恨不得食肉寝皮凌迟之,即便念情,左右不过一剑穿心罢。
“全州?”楚明礼久不闻回言,心想莫不是被闷坏了?不免略带担心地唤道。但当楚明礼看见抬起头的义子面带泪痕时,不由得暗自思忖,难道真的下手过重?
“怎的还哭上了呢?真有那么委屈?”
沈温玉胡乱地抹了脸,果真满手是泪,抽嗒嗒宛如幼童,“疼……”
楚明礼暗暗松气,边用袖口为他拭泪,边哼笑道:“知道疼便好,往后莫要如此!瞒骗一时,还能欺人一世?都是自家父子,你纵有天大的过错,为父终究会谅解你不是?何苦欺瞒!”
沈温玉很想挤出笑容,可心里却越发苦涩。不会的,您不会原谅我的!纵然父子情深,又如何比得上血脉相连!这一场父慈子孝终有尽时,我早已知晓。
楚明礼用自认为非常轻的力度拍了拍义子身后肿起的部位,作出总结性发言:“再敢欺瞒,为父定然要打,决不轻饶!”
沈温玉泪流满面。
楚明礼给沈温玉掖好被子,嘱咐他好生歇息,便回了帅帐。此时天已大亮,再过半个时辰就该点卯,楚明礼一夜未眠,刚沾上卧榻就陷入昏睡。昏昏沉沉中,他似乎遇见了很多人。
一觉醒来,楚明礼觉得心累无比。梦中,妻子林氏哀怨幽泣,泪痕斑斑。儿子楚江笑他枉作人父,任凶逍遥。女儿楚心劝他明察秋毫,莫冤良民。转瞬又闻报沈温玉被处以极刑,可他却无半分喜悦,反是莫名心痛……
楚明礼环视着空荡荡的帅帐,心下几分黯然。他半生戎马保家卫国,却无法护住楚门一脉;他治军有法享誉朝野,却教子无方贻笑街邻。皆言虎父无犬子,可他将门不出虎子,偏生不肖!他长年领兵在外,一年难得团圆。平时鱼雁传书,妻子总说一双儿女乖巧孝顺,承欢膝下,谁知竟是有所隐瞒!他在家时日不多,楚江偶有犯错,亦念其年少无知,鲜少怪责。
直到那年归家,楚江被人告上官衙,楚明礼方知劣子恶行昭昭。他气恨不过,将儿子狠狠重责一顿,随后又奉命出征平寇。期间曾接家书,言道楚江痛改前非,他还颇感欣慰。谁知又是欺瞒!直至楚江死于非命,他才从女儿口中得知,儿子的斑斑劣迹。他恨沈温玉行凶,更恨自己遭人瞒骗,一再纵子。
纵子如杀子,古人诚不欺我!楚明礼只叹自己醒悟过晚,遗恨终身。
帐外鼓声阵阵,楚明礼收回漫天思绪,长叹一声,起身出帐。
—————我是【楚明礼为什么会养出楚江这样的坑爹儿子】的分界线—————
蛮狄粮草被毁,如雄鹰折翼再难高飞,又与楚明礼恶战一场,元气大伤。五月底,蛮狄残部败降,愿臣服□□,岁岁纳贡。
六月,楚明礼班师回朝,皇帝论功行赏,恩推三军。沈温玉封爵靖南侯,余半舟封骠骑将军,兄弟俩年少有为圣眷正浓,一时风头无双。
七月,楚明礼告假还家,沈温玉随侍左右,以“追捕沈温玉”为由,同归安夏。一路上,沈温玉多次想表明身份,但他未见父母最后一面,于心不安,是以一拖再拖,直至回到安夏进了元帅府,终未启口。
时隔一年,楚夫人林氏勉强走出丧子之痛,又见新得的义子乖巧孝顺文武双全,倒也欢喜。
楚心虽贵为帅府千金女,却自幼不爱红妆爱武装。与余半舟不打不相识,巧成美姻缘。
楚家很久没那么热闹过了,团圆宴摆至深夜,直喝得众人醉醉醺醺,不识来路。
翌日,趁着楚家人宿醉未醒,沈温玉脱去玉带紫袍的侯爷装,著上月色长袍的旧衣裳,走出元帅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