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葬礼(1 / 1)
直到出席了自己的葬礼,林安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追悼会在殡仪馆的大堂举办,她的直系亲属都不在世了,其余的亲戚与她都没有联络,葬礼只有学校的领导、同事以及教过的学生来参加,却并不冷清,许多外地甚至海外的学生都赶了回来。
这么一看,自己带过的学生也挺多的,倒也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了。
林安楞楞地站在一边,却被一个女孩拉到一旁:“林洛安,别傻站在那儿,来这边。”
林安转头一看,是她研二的学生陈雨诗,也就是林洛安的师姐。
陈雨诗叹了口气,说:“你这几天都魂不守舍的。我知道,老板走了你也很伤心。但是老板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可要振作起来,让老板放心地走啊!”
“嗯……我知道了。”林安心不在焉地回答,“师姐,我能问问这个葬礼是谁主持办的吗?”
“问这个干嘛?”陈雨诗有些奇怪。
“感觉很尽心。”来之前,林安以为会是学校里的上级领导出于情分和责任帮她处理,但看到会场后,她有些不确定了。
会场摆放着许多鲜花,比起一般追悼会那种沉重的氛围,这场追悼会更像是春日的一场梦境。各处的布置也十分仔细,一切都安排地井井有条,这样的认真细致,连死者本人都做不到这点,林安猜不到是谁这么负责。
“当然是沈潇教授啦!他和咱们老板感情那么好,都像半个儿子了,他这样,我也不意外。”说到这个,陈雨诗有些黯然,又轻声道,“你知道吗,这些外省的、国外的师兄师姐们回得这么多,都是沈教授一个一个找的。这悼念会的会场、一会儿的行程也是他一手处理的,甚至连墓地都是沈教授安排的。”
林安沉默了。
原来是沈潇。
沈潇曾经是她的学生,后来出国留学,归来后被学校特聘,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教授,出事前正和她合作研究同一个课题。沈潇十分尊重她,从大学时代开始到研究生,都坚持称呼她为老师而不是老板,成为她的同事之后,依旧如此。
然而人走茶凉,林安孑然一身,从未操心过自己的身后事会如何。都说养儿防老,她如果想有人为自己送终,早□□去了——林安确实不在乎这个。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感动。
沈潇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林安比他大了十几岁,勉强够当他的母亲了,但他们之间更像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能得此知己,不枉此生。
可看到沈潇的身影时,林安还是吓了一跳。
曾经的沈潇阳光开朗,像个永远长不大一般的大男孩,就算当上副教授,也是个年轻、风趣又幽默的教授,随时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仿佛与他们一般大。
然而再见到他时,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从发梢到领带到皮鞋,浑身上下一丝不苟,脸色平静到可怕,可浑身的阴郁掩都掩不住。
偏偏很符合这个场合。
宾客来齐之后,校长和学生代表分别上台致辞。林安从别人的口中听完了自己的一生,有些新奇,也有些感慨。
这四十五年来,林安按部就班地上学升学,一直升到教授。作为一名研究人员,她认真负责,勇于开拓创新,做出了许多有价值的科研成果。作为一名教师,她循循善诱,言传身教,教导出了许多优秀的学生。虽然英年早逝,却充分地实现了自身的价值。
未完成的事,只有那个出了意外的项目。项目或许会被暂停,或许会交由沈潇继续。林安觉得这就够了,如果她真的就此长眠,也没什么遗憾。
林安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真的死了,还挺对不起这些情真意切的人们的。
学生代表两眼通红地走下台来,示意沈潇上去说话,沈潇摇摇头拒绝了。
沈潇一力承包了整场悼念会,却不肯上台致辞。
林安觉得自己懂他的意思。
她已经死了,无论世人给她多少的赞誉,诉说多少的哀伤,她都听不到了。
话是说给活人听的。
接下来是遗体告别,林安看到自己静静躺在棺木里,觉得人生真是充满了奇遇。
死去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年龄给予她的不是苍老,而是成熟的魅力。她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被簇拥在一片淡紫色的薰衣草中,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之中一般,宁静,安详。
林安觉得这个人陌生极了,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她,否则,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她却躺在那里呢?
林安呆呆地看了许久,才被陈雨诗揽着带到一旁。
陈雨诗问她:“遗体要送去火化了,咱们去墓地等吧?”
留下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先去了墓地。林安摇头拒绝,陈雨诗也就不再说话,默默地陪在旁边。
林安魂不守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送进焚化炉,忍不住出声阻止:“等等……”
沈潇扭头看了她一眼,询问道:“怎么了?”
林安却踌躇了。在医学的意义上,她的身体已经死亡,那她究竟算什么,一缕幽魂吗?而且,小姑娘没有在自己的身体上苏醒过来,现在会在哪里?
可是,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陈雨诗安慰地拍了拍她,在她耳边问道:“要不要先出去等?”
林安咬了咬嘴唇,对沈潇说:“对不起,请继续吧。”
她的身体确确实实已经死亡,没有第二种可能。她要做的,是搞清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而不是止步不前。
林安盯着焚烧炉里透出的熊熊火光,下定了决心。
陈雨诗见她终于镇定下来,也松了口气。林安对她微微一笑,跟随骨灰前往墓地。
墓地像是个公园,走道两侧长满青青绿草,墓碑周围则种着四时花卉,无论何时来到,都能见到鲜花盛开。
林安的母亲就葬在这个公墓里,她曾对沈潇开玩笑般地说,以后就葬在母亲旁边,没想到居然实现了。
母亲的墓她以前常来,周围是几个空墓,现在母亲左边的墓碑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还配上了自己的照片。
林安暗暗地想,当时就应该干脆买下这个墓,省的还要麻烦沈潇。
自己没有留下遗嘱,遗产会怎么安排?林安算了算,自己的存款买完墓地还有剩余,剩下的钱不知道会怎么处理。她希望能拿去捐掉。
林安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葬礼便在众人的默哀中结束了。来送行的人们陆续离去,陈雨诗也先走了。林安打算在人走后顺道看望母亲,就留在一旁等着。
然而直到所有人都散去了,沈潇还站在那里,带着一身的萧索,仿佛是世间最孤独的人。
林安默默看着沈潇的背影。那个年少有为的青年,眉宇间曾是那么地飞扬,现在却只剩一片沉郁。
林安忍不住想,他怎么会这么伤心呢?
原来她死了,还会有人这么地为她难过吗?
沈潇默默地缅怀了一会儿,发现林安还等在一旁,心里便叹了口气。
也不枉费老师生前对她的关心。
沈潇走到林安面前问道:“还不回去吗?”
“啊。”林安拿不准要怎么面对他,愣了一下才说,“我想再留一会儿。”
“再迟就没有车回市里了。以后想来可以白天再来。”沈潇带头向外走去,“走吧,我送你回校。”
公墓建在郊外,交通确实不方便,但林安知道末班车的时间,再待一会儿也回得去,只是沈潇已经发话,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下来了。她纠结地看了眼两个墓碑,跟着沈潇走出去。
车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林安的心绪经历了大起大落,坐在车上便迷糊地睡着了。
沈潇平稳地驾驶着,从后视镜里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她的左手腕上。
等待红绿灯的间隙,沈潇伸出手,轻轻将林安左手的袖子提上去了些,然后皱起了眉。
割腕?这小姑娘,居然不声不响地搞了这么一出。如果老师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吧。
想到林安,沈潇的心里一痛。
这几天,沈潇一直在忙。他包揽下所有工作,不仅是葬礼,还有林安的遗物,她未完成的工作,她手下的学生等等。
他将情绪抽离开去,让自己机械地忙碌起来,把偶尔泛起的悲伤尽数压制下去——好像这样就能少难过一些。
但在这样夕阳西下、整个人都疲惫不堪的时候,想起她来几乎是种本能。因为她是那样的美好,是他一切温暖的来源,现在却只剩下一片冰冷。
沈潇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深深切切地认识到,林安是真的死了。
随之而来的巨大痛苦几乎将他淹没。
那些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再也无处诉说,只能随着她的死亡深深埋在心底。
林安隐约感觉到车停了下来,茫然地睁开眼向外看去,外面的景色却不是学校,而是一条繁华的街道。
沈潇没有解释,只是让她在车里等着,自己下了车。
林安猜测他有私事要办,默默地揉揉眼,让自己清醒一点。年纪越大,需要的睡眠就越少,她很久没有这样困倦的感觉了。
沈潇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笼子,里面是一只狸花猫。
林安眼睛一亮,整个人立刻清醒起来:“摩卡!”
猫咪也“喵喵”地叫了起来。
摩卡是林安在路边捡的,捡到时是只奄奄一息的小奶猫,似乎被母猫抛弃了。林安精心照顾了它一个月,才让小奶猫生龙活虎起来,猫咪也特别依赖林安。它的毛色好像一杯摩卡咖啡,所以林安给它起名摩卡。
出事之前,林安忙着做研究,就将摩卡寄养在宠物店。因为交过足够的费用,林安不太担心,只是现在见到了,却觉得分外地想念。
沈潇本来想将猫放到后座上,但迎着林安期盼的眼神,只好把笼子交到林安手上。
林安立刻打开笼子,将猫咪抱了出来,笼子则被迅速扔到了后座。猫咪后腿踩着林安的大腿,立起身来,两只前爪攀着她的肩膀,似乎在拥抱她。
林安用脸蹭蹭它毛绒绒的脑袋,在心里向它道歉:对不起,我该早点来接你的。
沈潇心里一跳,不可置信地想,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
每次将摩卡寄养后接回来,老师和她的猫都是这么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
然而猫还在,人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你和老师的猫感情倒是不错啊。”沈潇只说得出这么一句。
林安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不好意思地将摩卡从肩上抱下,放到膝盖上。
沈潇不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启动车子。
女孩抚摸着猫,脸上是很纯粹的满足。
沈潇却有些愤怒。
他甚至阴暗地想,她们怎么能这么开心呢?她们凭什么这么开心?
但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那个稳重的女子,也只会在这个时候放松一些,露出灿烂的笑容。
如果沈潇不转过头去看她,就仿佛那个人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就只是为了这个,他想让时间过得再慢一点,让他骗自己再久一点。
骗自己,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