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有父如此（1 / 1）

太子伤重被锁，遣返回京，入牢。

越一日，凌青潇挥兵而上，战鼓声声，兵戈相交，尘土飞扬，这是一个可以远离朝堂算计阴谋策马飞扬的地方，这是一个可以令无数大好男儿为之抛头颅撒热血的地方，这更是一个古往今来让无数英雄脱颖而出的地方。

这便是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战场，这更是万里封侯，匹马戍梁州的建功立业之所，有人马革裹尸化作一抔泥土，有人衣锦还乡遥忆当年风光，那些征战沙场的峥嵘岁月，那些荣辱与共相互扶持的兄弟情义，都是曾经回不去的青葱年华。

混合了汗与血的空气就这样在嘶吼声中弥漫在了饱经沧桑历经战乱无数的京都城墙外，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去战斗，没有人后退，没有人迟疑，他们是向着胜利抑或是死亡而战，为了自己的国土家园利益功名抑或是名节人格而拼杀。

只可惜，没有了风轩宸的齐国军队就好像少了些□□一般，尽管他们依旧不遗余力，依旧奋勇上前，可是混战中再也没有了那个身先士卒的一军统帅，再也没有了那个勇冠三军的太子殿下，就没来由的让人心底发慌了起来，尽管这么多年以来，他不是第一次缺席重要的战役，也不是第一次被陛下贬谪凌|辱，可这一次，却又似乎与以往有了些微的变化，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好像在不经意间悄然逝去了，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到抓不到丝毫头绪。

可是尽管如此，他们却依然没有选择放弃，因为，他们曾是被百姓赞叹称颂的不败神话，他们曾是太子麾下的嫡系军队，他们享受着齐国最高的荣誉，也定当在齐国最危难的时刻保卫他们身后的家园。

只可惜，奋勇杀敌的齐国将士没有注意到，当两军相交正酣之时，防守最为薄弱的东城墙处已然悄无声息的放下无数天梯接应，接着数以百计的轻功卓绝的黑衣影子攀越而上，再不久，东城门便已然大开，于是乎，凌大统帅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推辞客气的神态，他就径直率军而入，姿态甚是嚣张。

待等到拼杀在最前端的齐国将士回过神来时，城墙上已然换上了红底黑字的旗帜，其上精致的枫叶迎风招展，生生灼痛了他们的眼眸，那一瞬，无数八尺男儿失声痛哭，引颈自裁者不可胜数，不多时，城墙下便堆积了一具接一具的尸体，血流成河。

凌青潇肃然，不得以下令缴了他们的兵器，他没有想到齐军竟然决绝至此，原来他们便真的做到了与国家共存亡的惨烈，原来齐国的军魂并不会因为离了谁而有丝毫改变，他们是真正的军人，铁血铮铮，豪情万丈。

城头塔楼之中，风盛华一身端正的朝服，头顶冠冕，身披黄袍，是少有的隆重，屋内没有一个侍从，他就这样只身危坐在椅子上，神色中没有丝毫的迷茫惶恐，他的神色太定了，心态又太正了，目光中是隐隐透着看破世俗的淡然与平和，就真的像是一位已然出家修道多年的老者一般透着清和平允雍容雅步的姿态。

可尽管如此，他周身的气度依旧睥睨无双，带着上位者所特有的怜悯淡然默默注视着凌青潇一步步的走近，就如同高高在上俯览芸芸众生的天神一般，高贵神圣而不可侵犯。

他就此时这简简单单的这一坐，却依旧可以将这把普通的椅子坐出了王座的味道，哪怕他此时已经穷途末路了，已经毫无转机了，可是他的气势依旧还在，依旧是如虎视鹰扬一般让人不敢直视，这一点，便是凌青潇也望尘莫及自愧不如，也许这才是天家的气度风华，哪怕他此时已然掌权上位，也无可比拟。

这是凌青潇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这位末代帝皇，坦白来讲，他并没有民间传言的那般无用孱弱，相反，他眉宇间更透着些风轩宸素来所表现出的洒脱傲然与老者历经沧桑的平和泰然，好像此情此景，都是他早已算计好了的一般。

凌青潇微微躬了躬身，行的却只是晚辈初见长辈的礼仪，开口声音温润，并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傲气，谦逊有礼的说道：“晚辈凌青潇见过陛下。”

对方不矜功自伐耀武扬威，风盛华似乎也没有理由拿架子，当下也只是简言道：“朕等你很久了，坐吧。”他们之间太过平和了，完全没有了灭国之仇的惨烈，就好像只是普普通通的拜见，如同世间无数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般，礼貌而疏离。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知晓内情的任何人都知道，这才是那最为惊心动魄的交锋，因为这是一场没有狼烟滚滚的战场，但无论如何都会分出胜负，胜者为王败者寇，这便是结局，日后，是新朝创立翻云覆雨还是旧朝依旧荼毒众生，就看他们今日鹿死谁手了，胜者名垂千古，败者遗臭万年，盖棺定论，却永远取决于胜者的态度。

此时，这世间最为尊贵的两个人就带着两军将士的全部希望同处一室，他们一个是当朝在位多年的旧朝皇帝，一个是已然胜利在望的新朝帝王，他们之间是隔着朝代更迭灭国之痛亡族之惨的，是横着无数将士奋勇向前血流成河白骨皑皑的，他们相见应该有着啖骨食肉的国仇家恨的，应该有着埋兵伏将的最后一搏的，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二人只是相对而坐，神色自若。

此时，门窗大开，初秋所特有的萧瑟悲凉隐隐呈现，夹杂着无数人鲜血的空气微微弥漫，萦于鼻尖，似有什么压抑的酸涩，从风盛华已然不再年轻的心底喷薄而出，滚滚而来，他就这样注视着窗外的万里河山，思绪飘飞，好像他还是那时年少，弱冠之年，学文习武孜孜不倦，他还是那飞扬跋扈说一不二的当朝太子，那时他也曾期盼过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也曾幻想过天下顺遂百姓安居乐业。

肆无忌惮的岁月，他曾于朝堂之上指责父皇的昏聩无能，也曾靠着阴诡权谋残杀手足，他笼络过朝臣，征战过沙场，枪挑过外虏，他历经过勾心斗角亦体会过铁血铮铮，他的皇子时代远远比之风轩宸要精彩的多，因为，他曾靠着自己的努力从一个没有家世作为依托的不得宠皇子一跃成为一朝太子，继而身登大宝君临天下。

他还可以清楚地记得当年的铁血征伐，那时他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是政绩斐然的六殿下，文能提笔赋诗，武能上马安天下。他曾抱怨过身世的不公，亦觊觎过至尊之位。

后来呢，他那在位已有二十年的太子哥哥在他的挑拨鼓动下起兵造反意图谋权篡位，而他却毅然大义灭亲出兵保皇，于是，太子兵败，自刎身亡，血染阶前，于是，东宫易主，皇帝殡天，新皇继位，如愿以偿。

即位初的五年，他只觉得诸事顺遂称心如意。他有温婉贤淑的元后嫡妻，有聪颖好学的嫡子，亦有冰雪可爱的嫡女，于是他励精图治，轻徭薄赋，从谏如流，试图挽救齐国于低谷之中，再度开创百年盛世，造福苍生。

只可惜后来，他站的越高，便越害怕失去，而这费劲千辛万苦沾染了无数人鲜血所得来的宝座也并没有让他懂得珍惜，他被滔天的富贵蒙蔽了双眼，他开始贪图权势带来的一切，开始享受万民对于帝王的崇拜，开始奢求虚无的长生不老。

他变得暴虐成性，变得猜忌多疑，他已然忘记了他继位初时所追求的理想抱负，亦忘记了当年父皇的一语成谶与铮铮誓言，于是他在位二十七年的时间，齐国由原本的衰败逐渐走向灭亡，他也被冠以暴君桀纣的骂名。

他这一生有过君临天下四海升平的辉煌，亦有过兵临城下朝不保夕的狼狈，指点过江山豪情万丈，驰骋过疆场快意人生，他这一生大起大落过无数，是后世无数皇子仰之弥高的楷模，亦是无数帝皇引以为戒的反面典型。他曾伤心失意过，亦奋起挑战过，曾后悔心伤过，亦沾沾自喜过。

够了，足够了，就算此时他引颈就戮也没什么可惜的，他享受了常人几生几世都不曾有过的奢靡生活，反而到此时却真正的看开了，什么江山百姓，什么权势财富，什么虚荣追捧，又能为他身死后带来什么？他什么都带不走，也什么都不愿意带走，他好像在此时突然间顿悟了，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澄澈透明。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凌青潇那勃勃的少年英姿，带着些老者所有的慈爱微微一笑，好像他们此时已然不是什么宿敌仇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果他能早一点懂得这个道理，是不是他的孩子也不会被他冷落至此。

此时，他放得下江山百姓，放得下权势财富，可是却唯独放不下那个曾被他视若珍宝亦被他打压到体无完肤的孩子，他忘不了他初为人父的喜悦，忘不了看着他一点点成长的自豪，更忘不了后来对于他羽翼渐丰的不满。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是他的孩子，是那个幼时会撒娇软糯成小小一团的天使，是那个弱冠之年有着灼灼光彩的俊朗少年，是那个不留情面手段雷霆的当朝太子，是那个铁血铮铮战功赫赫的战场杀神。

他想，他的儿子可是一点也不必眼前这个少年差，但是却一点也不像年轻时的他，那时，他远没有他这般优秀，没有他的光风霁月胸怀若谷，没有他的光明磊落幕天席地，更没有他的赫赫声明万民称赞，可是他却能够谋权篡位玩弄心计，他可以对父皇兄长惨下毒手，可以对手足兄弟赶尽杀绝。

可是他的儿子呢？他也曾矫诏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事后却长跪于殿前归权请罪，他也曾手握兵权一呼百应，可是却至始至终只为了护卫皇城，他曾被自己鞭笞到体无完肤，也曾被自己训斥到一无是处。

他一朝太子，做过最底层士兵，担任过大内侍卫，曾被无数不知情人责骂凌|辱，亦被无数知情之人嘲笑讽刺，可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选择孤注一掷起兵造反抑或是放弃离宫远遁江湖，他始终坚持着他心中的礼义廉耻，追求者他所崇尚的忠孝仁义，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光明磊落到令他无地自容。

风盛华神色不由得有些默然，也许，风轩宸才是对的，也许，民间评价希冀都是对的，如若他登基为帝，齐国才会有新的朝局。只可惜，一切都迟了，太迟了。

他微微侧头看了看神色依旧平静如水的那个少年将军，他目光平和器宇轩昂，带着多年征战沙场的果决狠戾，亦带着贵族子弟所应有的谦逊有礼，眉宇间的英气极重，目光太沉太稳，以至于一身红衣红甲穿在他的身上也没有丝毫的违和女气，他红的太过于耀眼，艳的太过于端正，好像他天生便是可以撑得起如此颜色的王者，没来由的可以给人无尽的希望。

不过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周身却透着几经雕琢的美玉一般的圆润通透的气质，显现的更是旷古绝今的汪洋恣肆，风盛华一生阅人无数，此刻却有些骇然，有这样的人存在，齐国又焉能不覆？

那日，天朗气清，没有人知道在那间再无第三人的简陋的塔楼内风盛华与凌青潇说了什么，只是日上正午之时，凌青潇耀着日光缓缓而出，步履沉重，表情肃然，屋内是御剑染血，已然气绝身亡的齐国末代皇帝——风盛华。

义军欢呼雀跃，齐军涕泗横流，以头抢地身亡者一批接着一批，剩下的不过是老弱病残的寥寥数十人，他们用最最决绝的方式无声的维护着齐国最后的尊严，他们不愿被招降不愿被恩赦，终其一生，也便只有一个身份使然，那便是——齐国人！他们是齐国臣民百姓，是齐国将士军人，他们曾为齐国奋战到最后一刻，曾以鲜血铺就了改朝换代路上的荆棘，他们是真正的勇士！真正的军人！

凌青潇目光悠悠，十年夙愿一朝达成，却不知道此刻故人在九泉之下可否心安？风盛华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却留下了一个凌青潇永远不能食言的承诺。微微一叹，他想，风盛华这一生，曾有愧于天地良心，有愧于父母兄弟，亦有愧于天下臣民，可是，却唯独对得起风轩宸，有父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