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阵前教子(1 / 1)
“逆子!”
这是风盛华移驾来此说的第一句话,只可惜,就这样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在他暴怒之下便也可以在双方将士心中掀起轩然大波的,因为此时,尽管他们立场不同所求不同,但风轩宸为齐国所做的一切依旧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
他小小年纪独扛齐国大梁,文才武略光风霁月绝代风华,如此对于家族的不遗余力的儿子,如此对于国家的奋不顾身的太子,竟被一国主君一家之主斥为逆子!这又如何不让两军将士感到心寒?如此昏聩无能不辨忠奸的君王,他们又凭什么在此为他挥洒血汗守护家土?
只可惜,就算齐国义军双方将士的内心再如何波澜起伏,被冠以逆子的当事人风轩宸却依旧如常的沉默平静,好像他就如同一个没有了喜怒哀乐的木头人,哪怕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也依旧不能撼动他分毫,终逾千金的这两个字也依旧不能将他压垮。
此时无论是他表现的惶恐不安甘之如饴抑或充耳不闻,都非上上之法,于是他便只选择了平静到心如止水的漠然,他愿意接受风盛华所给予他的一切,无论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权势,还是刀斧加身凌|辱折磨的惩处,他都可以做到神色不惊的处之泰然,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吧。
风盛华看风轩宸只是伏跪于地,对于他的暴怒没有任何表示,不由得气得浑身发颤了起来,伸手直指着风轩宸开口骂道:“朕,朕便是如此,如此教你的?心狠手辣,跋扈恣睢!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太子殿下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要不要也来取了朕的性命?”风盛华初时还因为气急而稍稍有些语塞,哪想到越说到后来越顺嘴,简直已经到了口不择言的程度。
“儿臣不敢,请父皇息怒。”相较于风盛华的暴怒,风轩宸却好像完全处在了一个相反的世界,平淡到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一般,他只是如礼的叩头请罪,没有丝毫诡辩推脱之词,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破罐子破摔的态度。
此时,千军万马之中,唯有他以请罪姿态伏跪于地,汇聚了十数万人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用最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了他此时臣服认罪的态度。
尽管他已将整个身体都埋在了尘土之中,尽管他的姿势是那么的屈辱不堪,可是他的气场依旧未曾改变分毫,他的气度依旧是可以睥睨天下的虚怀若谷,他依旧高华无双,明亮闪耀如天际那颗最耀眼的星辰那般让人望而却步。
纵使此时他的神态平静如水,毫无波澜,可是相隔甚远的凌青潇依旧可以清楚的确定,如若此时他趁虚挥兵而上,风轩宸依旧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组织起强有力的防守,和他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他不敢用将死之人的悲壮决绝来做赌注,哪怕此时这世上唯一可以约束风轩宸的风盛华就在当场,哪怕此时他手中还有风盛华最最珍爱的儿子,可是他却依旧不能想象如若此时开战的惨烈。
因为,他太清楚风轩宸的为人了,在他心中,家国天下远远比父子亲情要重要的多,就如同十年前,他可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篡权夺位,矫诏天下,却单单只为了救万民于水火决绝一般。
凌青潇微微一叹,幸好风轩宸没有登基为帝的机会了,否则十年时光又如何?便是再给他无数个十年也休想推翻齐国统治,有了如今兵临城下的机会。
他默然看着敌方那一立一跪,胶着不下的父子二人,目光却不自觉的扫过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慕容天身上,父子二人目光相交之际,却都不自然的闪了闪,似有什么东西在眼波相交之时,悄然传递了,凌青潇微微扬了扬嘴角,旋即下令,鸣金收兵。
这一歇便是三天,对于凌青潇已然胜券在握却没有选择直捣黄龙的做法,叶字大军却没有丝毫的犹疑,因为这三天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枯燥,重磅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毫不停歇。
皇帝风盛华亲下毒手于阵前鞭笞太子殿下;
齐军将士奋起抗议,几欲献城,被太子斥,遂罢;
太子伤重;
太子被锁,遣返回京,入牢。
几乎在历朝历代都闻所未闻的重磅消息,在三天之间就这样真真切切发生在了两军将士的面前。那天,无数人见证了他们奉若神明高华无双的太子殿下是如何血染疆场的,也见证了他们病体孱弱的老皇帝的武功内力是如何充盈的。
很多年以后,无数当年参与此战的老兵依旧可以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惨烈决绝,初秋的漫天红叶依旧艳不过风轩宸的满身鲜血,他们从没有意识到一个人的血竟然会如此之多,以至于历经无数战役的他们依旧被此情此景所震撼:背上,腰上,臀上,腿上,一鞭紧似一鞭,每一鞭子都咬进肉里,夹杂着风声,如暴雨般霹雳而下。
狠硬的马鞭,就这样在那具匍匐于地毫无声息的身体上一点点刻下永不可磨灭的伤痕,风盛华一鞭接着一鞭,抽烂了风轩宸的衣袍露出了血肉甚至是白骨,鞭子就好像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看得人心惊胆战。
可饶是如此狠烈,风轩宸却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只身体本能的瑟缩与肺腑呛咳出的鲜血自嘴角蜿蜒证明了他还是清醒的,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声息。好像自风盛华到此至今,斥责辱骂鞭挞责罚的都不过只是一块毫无喜怒哀乐的木头一般,毫无生机。
那天,任无数人伏跪于地苦苦哀求,任无数八尺大汉痛哭流涕愿以身代之,可是风盛华却依旧不为所动,只单单机械的挥舞着鞭子发泄着,任凭风轩宸的鲜血溅了他一身,任凭他们起兵相逼,欲献城而降。好像外界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不能影响到风盛华分毫,他关注的就只是手下的动作,在意的竟然也只是如何至风轩宸于死地而已。
只可惜,他们的献城而降终究被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的风轩宸呵斥了,他艰难的抬起头,用最屈辱最无助的姿势,下达的了最严厉的呵斥与命令。
哪怕他此时已经气若游丝没有了力气站立,哪怕他此时已经狼狈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可是他多年来征战沙场的气势依旧还在,他的铮铮铁骨荡气回肠依旧未曾改变,他对于这支对于的绝对命令权与崇高的地位也未曾动摇分毫,他依旧是那个心系家国天下的一朝太子,依旧是战场上让人望而却步的战场杀神。
也许就算有一天他武功尽失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一天他无名无分成为一介白衣,可是只要他还活着,便依旧可以率领着这支队伍去无坚不摧所向睥睨,他依旧可以让位于此处的无数大好男儿为之臣服于胸,这便是他十多年征战沙场身先士卒所应有的回报,哪怕不被风盛华承认,却也可以赢得了这齐国仅剩的三万好汉的心。
战场上的生死存亡相互扶持同甘共苦所产生的同袍之情,并不会因为身份地位权利得失而撼动分毫,这也许是古往今来最牢靠最值得信任的友谊,便也可能成为无数上位者最为忌惮的功高震主。
于是这仅存的三万齐国将士在风轩宸嘶哑断续的命令下尽皆退去,戍守在相应的岗位上,目不斜视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此间的惨烈再也不是他们所关心的,如同众星拱月的两个人周围便再也没有了其他,好像只一瞬间便从纷乱嘈杂的菜市场到了荒凉无人的戈壁一般,寂静到诡异。
一时间,天下之大,就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二人。猛烈的一鞭再次袭来,风轩宸却是微微一笑,抬手一格一挡,马鞭应声而断,直插在了地上,不多时,便聚集了一摊鲜血,风盛华却好像在此刻才醒悟了过来,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脚下匍匐到已经没有了人形的风轩宸,不由得有些呆了,怎么会这样?!
他似在逃避一般的转动着自己的目光,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正对上了风轩宸那双了无生机的眼眸,曾经那闪耀若星辰的亮晶晶的眼睛,此时却是一片灰败无神,没有痛苦,没有不甘,没有委屈,只单单平静若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他目光游离,缓缓扫过已然各司其职的将士们,看着身后依旧城门紧闭,城上插着齐国黄底黑字的旗帜的都城,风轩宸破碎的嘴角似乎很是满意的在此时微微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却没来由的让人心生寒意。
嘶哑黯然的声音自他口中缓缓吐出,远没有了方才的凌厉肃然,好像就不过在一瞬间,他便褪去了全身坚硬的外壳,露出了最最脆弱的一面。他一字一顿,说的无比清晰,却如同一把大锤子一般一下下敲击着风盛华的心脏,痛彻心扉,似身受凌迟之苦。
“杀了我吧。”
没有谦词尊称,没有礼仪尊卑,也许这是风轩宸二十多年来对风盛华说的最不合乎礼仪的话了,可是就这短短的四个字,却成功的让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面如死灰了起来,他没有想到曾经他视为掌上明珠天之骄子的嫡长子竟然有一天会在他无情的鞭笞之下萌生了死意。
这一瞬间他懊恼悔恨爱怜舐犊之情充斥着他的眼眸,只可惜,已然心如止水的风轩宸没有看到,也许就算看到了,他也不再敢去相信了。
他想,齐国将灭,已然无力回天了。
他想,血染疆场,三万男儿即将魂丧此处了。
他想,以一己之身,成仁取义,捐躯殉国。
他想,他日奈何桥上再见,他应当还了他的恩情。
从此以后,生生世世,父子缘断,形同陌路,再无交集!
这是他心中最最质朴的期盼,只愿来生不在帝王家,他微微闭了闭眼,努力将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他永远也忘不了五岁之前的那些温馨甜蜜的时光,那时他有端庄贤淑的母亲,有娇俏可人的妹妹,更有对他宽严相济望子成龙的父亲。
那时他们父子二人是何等的亲密无间,他会亲手给他扎个小小的风筝,也会为他做马骑,会拉着母亲抱着妹妹一家人漫步猎场行宫之中,看日升日落,观花赏月,其乐融融。
那时好像一切的勾心斗角黑暗峥嵘都与他遥不可及,他可以天真肆意的追逐打闹,可以慵懒随性的赖在父皇的膝上扯着他的黄袍,他曾是宫中最让人头疼着脑的孩子,也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
那时他仿若生活在一片最纯净无暇的水晶宫内,所见所闻尽皆是父皇母后为他造就的蓝天,那时他不知道什么所谓的功高震主,更不懂什么所谓的天家无父子,他的身份好像也不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好像就单单只是父皇母后的儿子,只不过他的双亲比别人要尊贵一些罢了。
只可惜,人心都是会变的,曾经那个软糯撒娇的孩子终有一天会长大,能够承担起他的责任而不是只生活在被人呵护的温室内,他会渐渐的明白了人心的险恶,会知道隐藏起全部锋芒,会懂得伴君如伴虎的古语。
可是,就算他全部都懂得又如何?他终归还是放不下作为一国太子的心胸情怀,他依旧舍弃不了他的臣民,放弃不了那么多期盼吃饱穿暖的无辜百姓,于是他渐渐被父皇所忌惮,慢慢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可是,就算此时他浑身浴血,伤重至此,他却依旧心怀天下,没有委屈不甘,没有愤懑不平,因为在他过去的二十六年的时光中,他的人生远远比常人的几生几世都来得精彩绝伦。
他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堂堂太子,他是统帅三军所向睥睨的齐国战神,他曾冒天下之大不韪篡权夺位救民于水火,也曾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意气风发,他有过二三知己好友,有过无数忠臣良将,感受过父慈母爱,体会过兄友弟恭。
回首而望,他这一生,走过庙堂之高,亦穿梭于江湖之远,体会过权利阴谋,亦感受过铁血峥嵘,可以说,是他的身份时代,造就了他的传奇,但也可以说是因为他的存在,而造就这个时代,他是这个时代的祭品,也将是被世人永远铭记于心的末代太子——风轩宸。
风盛华漠然,鞭梢再次扬起,带着颤抖与颤栗,兜风而下,狠狠地砸在了风轩宸的脖颈上,打断了他的思绪,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风轩宸只感觉眼前一黑,远离痛苦的黑暗漩涡在不远处向他缓缓招手,他微微一笑,继而陷入了无限黑暗之中,不省人事了起来。
日后,凶险波涛都不再与他有丝毫关联,自此,一代传奇太子风轩宸彻底退出了政治军事舞台,他的言谈事迹也只流连于各大酒楼茶庄之中,成为了经典垂范百世而被世人传颂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