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故友重见(1 / 1)
月色朦胧,好梦正酣,空旷的街道上有“邦邦邦”的更鼓声孤单的回响,白日里热闹非凡的集市此时空旷无人,可是若夜行于期间,侧耳细听,依旧可以清晰地捕捉到东家李嫂在偷汉子,西家壮汉喝醉了酒,张员外的第几房小妾投井了,李大人家的孩子夭折了……
可是在这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这些一切或令人痛恨或令人欣喜的声音都不过伴随着守夜人拉长声音唱和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声,一同隐没在这数以千万计的普通的夜晚中,当第二日太阳升起后,一切就又都消失了,这个帝国依旧还在,其下依旧是阖家顺遂,官正廉洁。
就在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夜晚,关内郊外一处气派典雅的古宅,两条黑影相互配合着从墙外一跃而入,身影矫健,轻车熟路的避开宅内一众男女老幼,目标明确,直奔北院,看着紧闭的院门上积的厚厚的一层灰尘不由得顿了顿脚步,而后便直接大摇大摆的推门而入,若非二人此时一身黑色劲装蒙着脸,真真是以为回到了他们自己家一般。
二人横穿了整个宅子,只见前面金碧辉煌,古色古香,人声鼎沸,流光溢彩,没想到此处入眼却是一片萧瑟荒凉,不大的院落中空无一物,没有繁花似锦,没有红砖碧瓦,灰蒙蒙的是那样的不起眼,竟然没有一丝光亮,唯一的装饰仅是院内一棵光秃秃的杨树,在夜色中摇曳着枝条,似乎在无声的诉说着自己的悲苦,落叶遍地,枯黄一片,随风起舞,似乎是和此间的主人一样被人淡忘。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房内传来,来者不由得神色一紧,大踏了几步便直接推门而入,身形快似闪电,他一脚刚踏进房门,只觉得迎面有劲风袭来,他听声辩形,动作利索却没下狠招,一格一推之间只是避开了致命的一招,感觉屋内人还欲上前进攻,不由得拉下了脸上的面巾,开口叫道:“修欢!是我!”
没有任何回应,却只听见了不远处“砰”的一声好像是重物落地的声响,云颢从怀中取出火折摸索着将桌上积满灰尘的烛台点亮,微弱的光多少给这不大的屋子带来些许光亮,凌青潇几步将已经昏迷不醒的楚修欢放到床上,触手只感觉怀中之人瘦骨嶙峋,轻的几乎没有重量,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让出位置让云颢上前救治,他看着房中的一切却愈发心烦意乱起来,此间的一切都压抑的令人窒息,纵使点燃了烛火,可房间依旧是那么昏暗,透过小小的窗户向外看去,只见一个高高的围墙遮挡了自己的视线,透过稀疏的枝条一片荒凉,好像无声的诉说着楚修欢这一生的命运: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便是他一生的住所,终其一世不可能踏出一步,摆脱命运的枷锁。
凌青潇突然就好像被什么点燃了全身的怒火,就想直接将楚修欢揪起问问: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眨眼江湖浪子摇身一变便成为了南宫家的公子?而曾经的生活困苦竟是眼前这般的虐待不公?你难道便是在这样一个遍布灰尘,毫无人气,狭小简陋的屋子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吗?便是在如此拜高踩低的家庭里养成了孤单清冷谨慎小心的性格吗?
他有太多太多的诘问想要得到一个回复,可是当他看着楚修欢此时虚弱苍白到几乎发青的面庞,听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他嘴边倾泻而出,再对上他迷蒙没有焦距的眼睛时,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没有了意义,事实就是如他所看见的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作假,那么他还穷追不舍的去揭楚修欢的伤疤做什么?不过是在无声的提醒着他身份的尴尬罢了。
凌青潇摸了摸硬邦邦的床铺,无声的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面色阴沉的看着楚修欢逐渐恢复焦距的眸子,他似乎在生闷气一般一言不发的接过云颢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茶盏,小心翼翼的靠近他的唇边想要浸湿了楚修欢干裂的嘴唇,却岂料水刚刚倾泻出一点,楚修欢便借着凌青潇的手大口的吞灌着,仿佛这并不是没有一点味道的凉白开而是琼浆玉露一般。
凌青潇不由得心下一酸,手上用劲轻轻将楚修欢小心扶起,一整杯下肚后,他竟然还有些意犹未尽的看着空空的杯盏,不知道是云颢救治有方还是这杯水让他重新有了活力,楚修欢的面色倒没有刚进屋是的那样苍白,反而在昏黄的灯光下翻出了点点酡红。
他此时正被凌青潇揽在怀中,二人之间的动作是那样的暧昧,四目相对,楚修欢的脸更加红了,咳嗽声竟然又开始撕心裂肺的侵袭,带着刚刚喝下去的水一起从嘴角涌出一串血丝,滴落在凌青潇的黑衣上,一起隐没不见了。
凌青潇大惊,拖着他的手腕急忙将一股及其柔和的内力送出,良久楚修欢咳嗽声渐渐停息,凌青潇收力屋内终于又恢复了沉寂。打破这一尴尬的是楚修欢的声音,“修欢谢过慕容公子。”因重伤虚弱的嘶哑伴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从他口中说出,一时间屋内静的好像都听不到呼吸声。
凌青潇有那么一瞬的不可置信,几乎是下意识的环顾了下左右,不,不是的,这里不是慕容山庄,他们也不是那年初见了。可是为什么一切都感觉是那样的生疏,好像他们没有经历过哪些把酒言欢,没有一起并肩作战,就好像是在突然间穿越了悠悠时光,回到了初见的那年。
他还是那个重伤昏迷不醒的少年公子,自己还是那个仗义出手相救的慕容二少,只可惜一切好像都变了,这里不是慕容山庄,也没有温床暖枕,更没有婢仆成群,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年一样的身无长物一无所有,可是万幸的是他还有自己,他还是会想当年一样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出手相救,助他渡过难关,即使场景变了,可是人却未变。
凌青潇淡笑,好像没有听到楚修欢言语中的疏离淡漠一般,动作依旧小心翼翼的将他放躺在床上,收拾了他喝完的茶杯,说道:“你都知道了?”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句,便成功的将楚修欢好容易架起的伪装击得粉碎,凌青潇就这样一只脚就轻轻松的踏着坍塌的围墙,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生命中。
少了些可以伪装的沉稳淡漠,多了些明媚张扬,举手投足间的肆意洒脱就好像如阳光一般点燃了他阴霾了许久的心,他再也不是从前他所认识的那个心境澄澈热情善良的慕容潇辰了,他的眼睛中有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在缓缓燃烧,他的眸子变得有些深沉,楚修欢愕然,他实在想不到慕容潇辰算计别人会是什么样子,他,也会心狠手辣吗?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楚修欢便打了个冷颤,好像是可以预料到日后会发生什么一般,看着面前凌青潇依旧面沉如水的眸子,将内心的不安勉强压下,似乎是不堪回首一般的往事再次蜂拥而出,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人间地狱里。
“那日大火时,我正在城中和族人周旋,待到三五天后脱身,前往山庄一看,早已是一片废墟,我本以为你遭了毒手,顺着雪中的血迹摸了过去,想着去祭拜一二,却只看见了嘉穆哥的墓,想着你已经无处可去,必定会因为嘉穆哥的死重回慕容家,我百无聊赖的便也跟着族人回到了关内,却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是江湖上的尽来名声大噪的青潇公子。”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真实的情况却远比这凶险万分,他是生生去了半条命才甩开了南宫家的人,一路踉跄着看到嘉穆墓碑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当时想着回南宫家多少可以打听到慕容潇辰的消息,便直接引颈就戮,跟着族人回来了,只是南宫家为武林世家,从来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那么容易的,况且他本就没有什么鼎力相助的母家,自己更是为父亲所厌恶,遭人暗算了几次后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如若此次不是凌青潇改了路线早来了几日,恐怕他见到的已然是自己的尸体了。
看着凌青潇依旧微笑的唇角,好像在听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故事一般淡然,楚修欢轻轻咬了咬唇,终究还是问出那个困扰他许久却一直不敢相信的问题:“王辰……真的是风轩宸?”凌青潇未置可否,只是释然笑了下“没什么,都过去了,嘉穆哥的死,其实并不能全怪他。”
现在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恨风轩宸恨到失去理智的慕容潇辰了,在江湖上游历了这么久,他感受到了太多曾经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的人因为温饱而出卖自己的灵魂,还有太多的人打着正义的旗子背后干着偷鸡摸狗的事,原来这个世界本没有绝对的公平,付出与回报往往都是不成比例的。
他曾一度以为他所经历的是这世间大悲大苦之事,可此时却发现这世上流离失所,命在旦夕之人比比皆是,而他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尽自己微薄之力挽救天下苍生,这也是为什么在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名字便可以遍布大江南北的原因。
这世上从不缺好人,却少了太多不求回报的好人,有人为名,有人要钱,有人图利,有人问心,就好像是市场上最常见的买卖一般,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江湖的历练,让他少了几分棱角,多了几分圆滑,他不再去追求什么完美,求的只是一个问心无愧便好。
楚修欢见到如此从容淡定的凌青潇不禁从心底涌出几许相形见绌的自卑,原来从前的自己并没有认识到潇辰的全部,他太优秀,一举一动都带着难以望其项背的高贵优雅洒脱淡然,他这样的人仿佛天生便应该是在天上俯览苍生,被世人膜拜敬仰的谪仙,又怎么会是自己所能匹及的?
可笑的是,他一直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便是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从不好高骛远,却没想到,到头来竟然错的竟然这样离谱,他们二人一个是一国储君,一个是世家嫡子,原来他竟然到今日才看明白,他们从不都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凌青潇不知道为什么楚修欢的神色突然间就莫名的悲哀了起来,他似乎是想要吸引他注意一般的环顾了下四周,随意的问道:“你平时都是这样一个人吗?”他问的无心随意,可是在楚修欢看来却好像是在怜悯他一般,他故作坚强的盾牌便在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破碎成四分五裂了。
“世人拜高踩低者比比皆是,又有什么稀奇的?”他这话说的冷漠平淡,好像就真的在和凌青潇一起谈论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的路人一般,可是他又是经历过什么才能将如此伤人伤己的话如此风轻云淡的从口中说出的?
凌青潇神色一紧,他没想到楚修欢对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心狠手辣,自我否定的残忍远比旁人的讥笑讽刺更为伤人,从前那个眼底总是带着不服输的倔强清冷,身形永远挺拔如松的楚修欢哪去了?竟然只剩下眼前这个了无生机一脸颓废的躯壳。
凌青潇不知道被什么点燃了心中的怒火,面色愈加阴沉,声音好似冬日寒风,凛冽刺骨:“自尊从来都不是靠别人施舍的,而是你自己争取的,你的骄傲倔强又去哪了?从前那个文才武略有鸿鹄之志的楚修欢难道就被这点小挫折击垮了吗?!”
修欢眼底闪过一丝迷茫颓然,他没想到今时今日早已时过境迁,他们不再是对酒当歌的好友,他也没有能力和他一起并肩作战面对艰险,可是凌青潇依旧不愿意去放弃自己,他依旧还当自己是兄弟,可是他真的好累,一次次的挣扎反抗换来的不过是更加难以承受的虐打,他活的没有尊严,没有自我。
在这里,在这个外人看来无上辉煌的慕容家,却真的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不过只是南宫家一个不得宠的家奴而已,没有主人愿意看到比他们还优秀的奴才,于是他被一次次的被折辱,一次次的卑躬屈膝,可是就在他生无可恋想要放弃的时候,竟然是哪个给他无限打击的人告诉他不要放弃?难道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吗?”
他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凌青潇眼中耀眼的期盼,就好像是在沙漠中迷失了路的旅人即将要放弃后看到的一片绿洲一样,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去到达生的彼岸了,却依旧还在苦苦挣扎,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只可惜楚修欢不知道的是,他原本的名字是南宫凡,凡者,平凡也,这是一个父亲对于孩子最真诚的祝福,不需要什么丰功伟绩,也不用什么出人头地,终其一生,只要过得平凡安宁便好,楚修欢又怎么能想到对自己厌恶憎恨视自己如屈辱的父亲会有如此的良苦用心呢?
只可惜南宫家家主费尽苦心为他打造的未来却又太多不定性的因素慢慢参杂进来,他又怎么会想到那个被打压了十数年的孩子早已被自卑打磨掉了全身的菱角,隐藏了应有的光芒,变得自卑谦逊,没有了少年应有的豪气自信?他日后又如何在南宫家立住脚呢?就算他自己没有鸿鹄之志,可是他的兄长族人在他百年之后又怎么可能让此子冠以慕容之姓呢?而他又怎么能够平凡安宁一生呢?
这夜阴沉了几日的天终于在关内这素来干涸的土地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凌青潇不顾楚修欢苦苦挽留,执意离去,却不知道再相见二人却已然相对而立,那些年美好的快乐的值得留念的一切,都好像随着这夜的雨一同隐没在泥土中,被击落在南宫家那个僻静的院落里,消散的无影无踪。
很多年以后,这个被南宫家所不齿的私生子被皇帝封为安谨侯,世袭三代,荣极一时,后世工笔史书有云:安谨侯,出生不详,年少有为,文才武略,曾救驾有功,不幸英年早逝,皇帝念其救命之恩,御赐谥号安谨,世袭三代,厚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