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1 / 1)
他是一个缺乏倾诉欲的人。
有人的沉默是因为匮乏,你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寡淡;有人的沉默是因为完整,你恨不得强行撕开他的沉默,看看他内心浑然一体的宇宙,看看群星是如何闪烁。
除了十几岁时游戏厅外那几个我当时根本听不懂的问句,他几乎再也没有在我面前表露过他的思索。
唯有那一次,我一时兴起带了两瓶酒去找他,出乎意料的,他尝过之后表示可以多来几杯,桌上的饭菜不过才吃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就已经呈现出醉态。
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竟然浮现出一个笑容,嘴唇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衬着酡红的脸蛋,颇有几分美人醉酒的风情。
我看得也觉得自己快醉了,却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除了偶尔短暂的停顿,他的表达堪称流畅精准,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从他对这世界的好奇,他持之以恒的追求和思索,以及最后他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理解。
我从来不知道在他寡言冷漠的外表下,有着这样一面,旁征博引,措辞生动,多面立体,那些比喻甚至是动人的,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特别是当他轻描淡写唇角含笑的说出这一切,一点想要说服你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毫不在意你如何,他几乎毫不在意世界上任何事。
我只记得在大段的论证过后,他那些直指答案的句子碎片。
——人生本身是没有意义的。
——意义存在不过是让人类追寻着意义这个概念来维持生存。
——最好玩的地方在于,人类最引以为傲的理智和逻辑给不了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它只能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既然是人生没有意义。
——活着或者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又一个没有意义的选择。
——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人还活着吗?
——因为理智控制不了人的感情,或者说控制不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冲动、那些生理反应,就像戒不了毒瘾的人,归根结底都是那些神经递质带来的快感。
——他们愿意为了那么一点点多巴胺,花费数十倍的辛苦。
——活着不过就是活着而已,被生下来了,所以就活着。
——像一朵花,一棵树,随便一只什么动物,也就这么活着。
——应该说我是很不幸的吗?按照你们的理解。
——我没法理解,人类在根本无法真正了解自己,在没法确认任何一朵花一棵树的真实的情况下,居然能够自以为了解另一个人,自以为爱上他。
——而能罔顾这样一个事实,你爱的可能根本只是自己的幻想。
——我不爱,不恨,不妒忌,不渴望。
——可能只是因为我太过于依赖自己的理智,也可能是因为我这出现了一点问题。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可能没办法分泌那么多兴奋性神经递质。
他说完就转过头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彻底安静下来,一种他与这个世界互相无法打动的缄默,不如缄默。
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他生活的世界和我的是割裂的。
我爱一个人,讨厌一个人是自然而然的,我不用思考什么是爱,到底爱上的是不是真实的他这种问题。因为我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就是爱,无可反驳的爱。
我会共情、会怜惜、会羞耻,遵守规则和道德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的生活是恒常而短暂的,他追求的却是永久的不可置疑的真实,所以满眼看到的具是流变。
我羡慕过他的自由自在和举重若轻,我羡慕他轻易就能去那些他感兴趣的事。
直到发现他对这世界的厌倦和彻底的孤独。
看清这一点,就已经穷尽我的理解。
我试图揣测他的感受,他无法产生激烈的感情的感觉,或许和我无法停止爱他的感觉是一样的。
方格含着糖,含糊的问:“你觉得是他们谁在说谎?”
崇荆盯着监视屏幕,对于这个特别顾问,他的感情很复杂。方格实在帮了很多忙,甚至总是不言不语的用特殊的方式安慰他,在她的目光中,能够感受到全然的理解和包容,他十分感激,如果没有方格,他的情绪和案件的都将可能滑向深渊。但另一方面——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崇荆轻声说出。
方格摇了摇头,“这我不同意。”
崇荆有些惊讶的转头看她。
“恶中会生恶,怪物却是天生的。”方格朝他扬起一抹笑容,“我也有同事,怀揣正义又有同理心,专业有度。他会告诉你如何从微表情和细节中看出来谁在说谎,但我会告诉你,我能一眼看得出来谁是我的同类。”
“你讨厌我无所谓,我确实会对同类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但这并不妨碍我帮你抓住他,这就是我的正义。”
“人各不同,怪物和怪物也都不同。你不用担心,你没有练出一双发现我们的眼睛,我只不过懒得掩饰。”
“要不要打赌?谁在说谎?”方格继续兴致勃勃的问崇荆。
“无聊。”
崇荆转身径直走开。
两位医生确实气质相似,不在场证明也相似——和妻子在家中,他们住在同一小区,非常巧的是周五、周六两天因为系统故障,没有监控录像。
崇荆吩咐下去,撬不出谁在撒谎,那就换个对象,诈一诈他们的妻子,既然家中都有小孩,总有商量的余地。
赵武拿着一叠资料来找崇荆:“王勇查到段瑞轩名下有一家酒吧,刚好在另外三个死者家附近,我去酒吧问过了,段瑞轩是酒吧老板,可那位另外那位杨昌俊也是酒吧常客。”
“除了给自己打掩护之外,这位疑犯是不是就是有一种伪装成别人的爱好?”赵武忍不住说道。
崇荆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想起了那盆菟丝子,赵武这次可能真的误打误撞说对了。
攀附在别的植物身上生存,伪装为其中的一部分,直到将它绞杀。
伪装和绞杀都是天性的一部分。
“最近警局的人都很忙啊,”崇荆突然感叹,就见赵武脸上浮现一丝鄙视的神情,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突然有所松动,语气都带有一丝久违的调侃,他扬了扬手中的资料,“想当一名这样的刑警,这样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可不行。”
赵武一脸错愕的看着崇队走开,这——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崇荆到底还是捧着一堆王勇查到的资料去找方格临时再培训,这时候就发现当年在警校不过学过皮毛也是学过,捡扒捡扒也能临时武装一下。
方格安慰道:“不用太紧张……”这本来也就是你们的本职工作。
崇荆却探究的盯着看了方格好一会,开口:“我怎么觉得你这么胸有成竹?”
方格又露出她特有的那种笑容,不承认也不否认:“有吗?”
就是这个笑容,有种说不出的相似。
崇荆有些晃神。
“你手机响了……”
是鉴证科的李浩铭:“你之前放在我这里的那盆植物,发现了点东西,你最好自己过来看一下。”
“好。”
崇荆在看到电脑里的东西之前都没当回事儿,本来也只不过以防万一才让鉴证科帮忙,凶手可是在现场半点痕迹都没留下的人。
“这……”
李浩铭倒也不自己揽工,直截了当的说:“我本来是让我徒弟练练手,结果小年轻的就把整个花盆都拆了,所有土都倒出来,才发现菊花的根部包着一团锡纸,内存卡就包在锡纸里。”
崇荆看着屏幕里死者尸体横陈的照片,消化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关键证据就这么直接递到眼前来了?能有这么好的事?
凶手这是图什么?苦心孤诣的做这一切,花这么多时间接近、调查死者、避开摄像头,常年模仿另一个人生活,花这么多心血,小心谨慎,这么一个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杀人犯,会这么鲁莽的留下证据?
“我已经让技术人员检测过了,照片是真的,不可能是伪造的。”李浩铭迟疑着开口,“你们这次真的抓到一个连环杀手?这……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往上报?”
“谢谢,内存卡我拿走了,那边等着录口供呢。”崇荆冷静下来,“至于……自然该怎么报怎么报……”
“你……真不想往上爬了?”李浩铭拉住他去拔内存卡的手。
“我孤家寡人一个,爬那么高干嘛。”崇荆不容置疑的拉开李浩铭的手。
看着王勇和赵武像自己刚才一样震惊的盯着电脑屏幕,崇荆多少有点不踏实,怎么会来得这么容易?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就像凶手自己赶着撞上来一样。
可照片是真的,总不会是段瑞轩逼着杨昌俊拍的,“如果真的是段瑞轩逼着杨昌俊拍的呢?”
方格嘴里又含了块糖:“别想这么复杂。杨昌俊照片里的肢体语言哪有半分被迫。而且我之前不是告诉你就是他了吗?大不了你再去问问扬昌俊的老婆,看他的不在场证明能不能站得住?再说,这盆菊花本来就是一种炫耀。”
崇荆依然怀有疑虑,如果抓错人,他一辈子原谅不了自己,“你多次用一个词形容过凶手——克制,你不觉得这一行为并不符合你的侧写?”
“我会来这儿,就是为了帮你们抓住犯人。”方格斩钉截铁的说,“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不是侧写所能完全概括的。我很肯定他就是凶手,如果你有这么多疑虑,你不妨先做完口供再下结论。”